三以公众史学为视角 public history的中文译名现在并未确定,或译为大众史学、公共史学,我本人则倾向译为“公”“众”史学,一方面想与公共空间的讨论概念相联结,以回应中国既有的“公”概念的暧昧与模糊。所谓公家、公用,到底是政府部门专用,还是大家都可以用?这是汉字的问题,也是思想的问题,更是传统与现代联结的问题。另一方面则望强调由人的角度着眼,尤其是众人彼此间,也就是人与人的关系,希望对所谓结构论、类型论有所省思。 公众史学不只是译名未定,就连public history在西方世界也未形成共识,如popular history, applied history, history marketing, 也是大家的各自理解。不过,基本上都强调历史知识的普及与社会参与,即在理念上是期待历史写作不只“由上而下”,在实务上则关心历史知识如何在社会大众间交流应用。这些乍看之下,似乎与政治史研究无关。但是无可讳言,这里面有着历史诠释权的争夺,专业历史学者是否是唯一的知识提供者?公众是否只能单纯被动地消费历史?双方是否能够平等互动,共同写作历史?因此,这不只是历史(学)的问题,也有政治的意义。或者说,这不只有政治的意义,也是历史学的问题。 历史是过去与现在的联结,是带着问题的对话。过去一旦过去,当然就过去了。但看似已过去的过去,却还是现在的一部分,如何知觉,如何面对,又是哪一部分的确需要思考与认知。这几年上课时,我都会在第一堂课请学生试着讨论一个问题:如果在自我介绍里面没有任何过去,能够自我介绍吗?其实说到最后,如果在自我介绍里面完全没有过去,就连“我”这个字都不能说,为什么不说“I”(英语),为什么不说“哇”(台语),为什么不说“ねたくし”(日语),为什么不说“Ich”(德语),为什么不说“Je”(法语)。换句话说,之所以会发出“我”这个音,也是源于过去的经验。可是为什么很多时候大家会认为,过去跟现在并没有什么关系。这里且引《萝拉快跑(Run Lora Run)》这部影片中萝拉男朋友的一句话,他逼问萝拉会如何面对他的死亡,萝拉说:“我怎么知道,什么烂问题……”于是他说:“我知道,你会把我忘了……你一定会,否则你没办法活下去。” 的确,我们既需要回首,又不能沉湎,有时人因为无知而得以奋力向前,有时则根据过往的经验而有了前进的动机与动力,但有时却必须忘记一些事情,才能够面对现在,展望未来。因此,过去跟我们之间的关系非常的暧昧,对不同的人而言,事情各有轻重,牵连的过去也不一样。 历史无法承载所有的过去。有限的篇幅曾经只留给人们认为重要的人与事,史家认为:没有权力、没有地位、没有身份的弱势群体,如底层民众、女性或是弱势族群,只能受时代播弄,不曾影响大局,所以无必要人史。但是,随着大众社会的发展,在人类发展过程中,原本被差别化、被认为不需要受历史关注、不需要进入历史的无足轻重的底层民众与非主流群体,或是因得到研究者的关注,发现了他们在历史运行时的地位,或是因民主思维的浸染,主动要求进入历史之中。 公众历史既起因于一般社会民众的要求与参与,自然要让不同的人提出他们对历史的看法。但这是历史诠释权的争夺,还是历史知识在大众之间的交流?哈伯玛斯(Jürgen Habermas)期待公共空间之存续,好让人们享有彼此交流的机会;唯在企求外在空间建置前,面对不能以对错轻易分类的多样性人事,研究者或许更需要先反求诸己,即力求知觉、反省自我的位置与视角方向,进而承认周边人的多元存在,并尊重他者不同的选择。 政治史的视角一向是由上往下,无论是政权的争夺,还是秩序的巩固,一般都是从统治者出发,一旦视角转换,由下往上,在寻找社会力时,是否会在赵世瑜所强调的社会史研究范式中被消解收编?政治史当如何自处?在所谓的政治史与社会史之间,当如何相互定位?或许不需要非黑即白的决绝两立,真正必须未雨绸缪的,反而是如何坚持政治史的“政治”性。就如同文化研究一旦放过了政治角力,便有可能在节庆狂欢中忘了除魅初衷。如果说政治活动的核心是权力问题,并且把权力视为一种影响和支配他人的能力,那么要保有政治史的核心关怀,重点便不在人物的身份、朝野的分别,而是议题与取径是否具有政治意义。 易言之,如何在既有资料的阅读之中,跳出传统帝国看待民众事务的视角,借着对现代性(尤其是民主思维)的掌握与反思,以求重新审视统治者与社会间的关系,而不致落入过往以成败为是非的迷思之中。一个可能的取径,或许是从上位者的思考脱离,反向地认真思考弱势一方在权力关系中的挣扎,以期更有效地辨明彼此应对之间权力的移转动向究竟如何。就像在南宋政权的确立过程中,弱势的南宋在让金承认其地位并有效掌控社会的过程中,固然成功地收编了各方势力,却也是一种掠夺与压制的策略运作。如此,所谓的由下而上才可能进一步接纳多元,真正完成公众历史所期待的历史知识在社会中交流的公众性。 关于多元,或许我们该再看看德国历史教育学界关注的“历史意识”(Geschichtsbewusstsein)。由于受到胡赛尔等人现象学的启发,他们强调历史是发生在“生活世界”中,所以学者们认真地追究历史概念在生活世界、教育体系以及学院中是如何地被理解与呈现。至于公众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应用那些有用的或重要的过去(past),更是他们关心的重点。 我曾经处理过孟姜女的故事,在层层传讲中,孟姜女成了一个拒绝为了国家、社会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人物,社会借她发声,强调家族可能比国家更为重要。与之相反的,则是杨门女将,她们继男性之后,为了国家民族牺牲身家性命在所不惜。从这截然相反的故事表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宋以后的社会,面对国家政权的存续,不是只有一种态度。 承认公众表达方式及其内容观点的多样性,多元的相互尊重才有可能诞生。对于以科学理性作为唯一理性形式的观点,现象学提出了质疑,反主流不能以建立另一主流为出口,而是以能够进行讨论为目标。多数决定原则并不真正民主,如何看到隐藏的少数,或许才是公众社会真正的意义所在。从生活着眼,我们或许更容易看见不同的人生与想法并存在同一时空之中。向前看,我们期待多元的容纳成为可能;但回头时,追究其彼此或存或没的际遇,其彼此间的权力关系运作当也是不能错过的课题,甚且更需要多一分宽容,来看待那个尚无法彼此宽容对待的时代。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