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自乾隆后期正式建立的中廓宗属关系是清朝“怀柔邻国、绥靖藩部”传统治边政策的重要体现,本应实现“拱卫天朝”等重大目标,但实际上并未发挥彼此保护功能。嘉庆至同治时期,清朝由盛转衰更是对中廓宗属关系产生重要影响,不仅导致嘉庆、道光两朝对廓尔喀的求援活动置之不理,且导致廓尔喀利用咸丰朝太平天国起义之机扰乱西藏,迫使清朝接受十条和约。清代同治朝虽仍维系中廓宗属关系,也只是借此羁縻对方、防其扰藏。嘉庆至同治时期中廓关系乃清代宗属体制重要体现,清晰彰显该体制运作以王朝盛衰为转移,暴露了宣传与实际运作间的明显背离。 【关 键 词】清朝/廓尔喀/宗属关系/嘉庆至同治时期 【作者简介】柳岳武,1976年生,史学博士,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近代中国研究所副教授、河南大学中国史博士后流动站人员。 乾隆时期中廓宗属关系之确立为此后双方交往提供了前提,其后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各朝均在此基础上继续发展中廓宗属关系。但与乾隆时期相比,其后四朝维系该关系时因袭处多,创新处少。不仅如此,随着清朝实力削弱,直接导致其应对中廓交涉时捉襟见肘,因应无力。此等行为不仅导致嘉庆、道光时期清朝对廓尔喀王国求援活动置之不理,而且导致了廓尔喀利用咸丰时期太平天国起义扰乱西藏,迫使清朝签订和约。进入同治时期,在清朝怀柔政策影响下,廓尔喀继续同清朝维系传统关系,而清朝则企图用此烘托天朝权威、支撑即将崩溃的宗属体制,亦在于怀柔廓尔喀,防其生事。嘉庆至同治时期中廓关系呈现相同特点:清朝实力削弱后,宗主国并不能彰显“一统天下”角色;相反却遭受欺凌,只能用传统政策对属国进行怀柔。此等史实亦揭示了清代宗属体制严重弊端,其运作状况始终以王朝盛衰为转移,清晰彰显了该体制内宣传与实际运作状况间的明显背离。 针对清代中廓关系,此前研究多集中于乾隆朝廓尔喀两次侵藏战争和中廓宗属关系确立等方面,①而对嘉庆朝及以后的中廓关系较少关注。据寡薄所见,目前仅有《近代外国驻藏机构及其官员的活动》、《晚清尼泊尔五年进贡使团研究(1852—1906)》两论文涉及晚清中廓关系,②但亦主要关注晚清廓尔喀驻藏外交机构和晚清廓尔喀五年进贡使团活动方面。基于此,本文拟对嘉庆至同治时期中廓关系做一梳理,抛砖引玉。 一、嘉庆朝中廓关系 嘉庆时期中廓宗属关系在乾隆时期基础上继续发展,廓尔喀对清朝例贡及其他表贡仍在进行。如嘉庆元年(1796),廓尔喀请求遣使进京,并将嘉庆二年(1797)正贡合二为一,一同呈进。清朝同意了廓尔喀的请求。③嘉庆七年(1802)、十二年(1807)、十七年(1812)、二十二年(1817)、二十七年(1822)廓尔喀正贡之年,廓尔喀是否遣使进贡,中方史料并未提及。另外,此时期除了正贡外的其他表贡活动亦有发生。如嘉庆八年(1803)十二月,川督转奏驻藏大臣奏折称:廓尔喀准备表贡,表贡理由为“欣闻内地军务大功告竣,敬备叩贺天禧表文及呈进贡物”。由于不是正贡,驻藏大臣与川督均未允许进贡人员前往京师,只将贡物表文护送京师,并准备将清朝赏赐物品带回西藏,转由驻藏大臣赐给廓尔喀。④嘉庆二十五年(1820)廓尔喀探知嘉庆皇帝驾崩,特向驻藏大臣进呈表文,表示哀悼,⑤驻藏大臣亦将此奏报清朝廷。 第二次中廓战争期间英国虽表面维持了中立,实际上对东亚和南亚次大陆的扩张并未停止。随着英国海外殖民势力的扩大,加速了对中国、廓尔喀的入侵。嘉庆六年(1801),英国特派使节驻廓尔喀都城,但遭到廓尔喀反对。该驻使于1802年撤出,此后英属印度与廓尔喀之间争纷不断。嘉庆十九年(1814),英属印度又以廓尔喀屡次侵扰为口实,大举进攻廓尔喀,攻占珈蓝伽城,虽遭廓尔喀顽强抵抗,但英国最终败廓尔喀人于加里河外。嘉庆二十一年(1816),英属印度复攻陷廓尔喀首都加德满都,与廓尔喀订城下之盟,廓尔喀丧地无数,英国得以在廓尔喀都城派驻使节。⑥ 面对英属印度不断侵犯廓尔喀,清朝未能做出有效应对,仍以天朝上国怀柔万国姿态处理这些重大事件,故对英人入侵廓尔喀及廓尔喀的求援活动,仍执“蛮触相争,不闻不问”政策。⑦与天朝上国运行机制迟钝相比,此时期的廓尔喀却反应灵敏,当遭英属殖民势力进攻时,马上向清朝呈报,要求清朝帮助驱逐英人。嘉庆二十年(1815)十二月十八日,驻藏大臣喜明等接廓尔喀来信,廓尔喀在信中不仅向清朝汇报了英廓冲突,更希望得到清朝在钱粮方面的支持。⑧廓尔喀如此要求,一方面是基于宗主国对属国应尽保护义务的传统宗属体制理念,另一方面也在于以此体现属国履行保护宗主国藩篱不受侵犯之义务,即廓尔喀称其要保护西藏免遭英国染指,在廓尔喀写给驻藏大臣、达赖喇嘛、班禅额尔德尼等的信中均对此做了重点强调。如写给驻藏大臣的信中就特别强调了披楞(英属印度)“无故探听道路,欲侵扰唐古特地方”一事:“披楞之人偷探唐古特路径,在尼曾达拉登十五处屯扎”,廓尔喀“若抵挡不住,必往唐古特闹事”。又如在写给达赖喇嘛的信中则更为明确表示:“倘若将廓尔喀占去,披楞仗势必来侵占唐古特,此话必有一定的……今将廓尔喀地方保守得住,唐古特方才清吉。若披楞大兵前来,如无钱粮给兵,怎能与他打仗抵敌。若没了廓尔喀,唐古特也难以保守。”在给班禅的信中也重点强调了此点。⑨ 针对廓尔喀的请求,驻藏大臣喜明在回信中强调了三点:其一,披楞与唐古特并无仇隙,探路之说难以相信。其二,如果披楞方面果有侵扰唐古特图谋,作为属国的廓尔喀理应发挥藩篱作用,保护西藏。其三,拒绝了廓尔喀要求钱粮援助的请求:“尔王求本大臣等奏恳赏给金银各物件等语,大皇帝抚育万国,一视同仁,从未有耗费中国金银赏助外夷之理。”⑩驻藏大臣的答复得到了嘉庆皇帝的认可,因为在他看来,披楞与廓尔喀争斗,只不过是夷狄之间的“争界”。同时,嘉庆皇帝进一步指示喜明,如廓尔喀再次派人赍表来藏,仍当驳回,谕以“尔国与披楞此时尚未释争,所进表文,不便转奏。大皇帝抚育万国,一视同仁,从无偏助一国之事。设此时披楞造作言词来天朝赴诉,岂肯即偏助披楞,加兵尔国乎?”(11)清朝做出的唯一积极反应是在中廓边界加强防御,“如廓尔喀人等果有阑入边界之事,则当示以兵威,痛加剿杀,俾知震慑,以固边圉”。(12) 清朝所为体现出实力不足状况下的有限因应,但这一做法却又与其仍想维持传统的宗属体制相冲突,尤其与该体制所应包括的逻辑法理背离。当驻藏大臣秉承皇帝旨意回复廓尔喀后,廓尔喀在回信中称:若果清朝对廓、英冲突不予过问,那么廓尔喀遭挫败后,就不能继续进贡天朝,只能投诚披楞,向披楞进贡。但清朝却不能容忍廓尔喀如此做法,清朝皇帝在给驻藏大臣的指令中明确提出了一个在今天看来似乎非常荒谬的要求,即指示驻藏大臣给廓尔喀回信,声称廓尔喀“与披楞或和或战,即或竟投诚披楞,天朝总置不问,但届至贡期,仍当按例进贡。倘至期不来,即当奏闻大皇帝发兵进剿,彼时尔国追悔何及”。(13)如此要求真实暴露了中国传统帝制时期宗属体制内习常做法:对属国是否遭他国家兼并,当宗主国实力受限时多不关注,其过问的主要是属国是否按期向宗主国进贡以表达忠诚。 清朝虽不过问廓尔喀与英属印度之间的战争,但廓尔喀却要求给其一个明确答复。不久后廓尔喀使节又到西藏,在给驻藏大臣的信中不仅强调了英国侵占廓尔喀土地、都城危急等事,又一次要求宗主国清朝拿出具体对策、发挥上国功能。这次廓尔喀对清朝明确提出了三项要求:其一,要求敕书披楞头人,劝令退回所占领土。其二,派人至廓、英交界地方救护。其三,如以上均不可,亦可叫廓尔喀去投诚披楞,但“须与我一个字样”。接信后,驻藏大臣喜明在回信中首先指责了廓尔喀频年骚扰邻邦,其次拒绝了廓尔喀要求清朝敕书英属殖民地退回所占廓尔喀土地的要求,同时谴责了廓尔喀威胁要投诚披楞的说法,认为那是对上国的背叛。(14)清朝虽不准备干预英人侵占廓尔喀的活动,但还是担心英人干扰西藏,因而不仅命成都将军赛冲阿以奉旨询问达赖喇嘛呼毕勒罕为名,(15)率绿营兵五百名前往西藏防范,(16)而且让驻藏大臣派西藏地方兵加以防御。(17)当赛冲阿到达硕板多后,英、廓已经议和退兵。针对这一情况,嘉庆皇帝仍指示赛冲阿等:其一,若披楞扰及藏地边界,必应痛剿驱逐,切勿贪功穷追;其二,若廓尔喀王子情急,本身来投,亦可收留,妥为安插,严堵披楞,勿令阑入;其三,若两处讲和罢兵,“汝即回成都可也”。(18) 赛冲阿于四月十五日抵达前藏,他到西藏后明显违背了嘉庆皇帝最初的旨意,公开致信廓尔喀和英属印度,追究“让路阻贡”之事。不久,嘉庆皇帝又传谕赛冲阿“就此时两国情形而论,披楞势颇披猖”,但依然没有改变赛冲阿对披楞的无知和傲视:“披楞惟僻处海隅,未通朝贡……该番因屡受廓尔喀欺凌,兴师报复,本无觊觎唐古特之心。今复驰檄晓谕,示以兵威,而于廓尔喀捏词嫁祸(朱批:一派梦话)等情,仍为白其冤诬(朱批:大奇)。”(19)嘉庆皇帝认为无论阻贡来自英方还是廓尔喀,凭清朝此时实力都不能对他们兴师问罪。(20)嘉庆二十一年(1816)三月,西藏地方官员从营官口中探知,英廓双方讲和成功。(21)廓尔喀因面对英属殖民地的侵略,仍渴望清朝能为廓尔喀提供保护,战争一结束就向驻藏大臣报告准备进贡。清朝要求廓尔喀仍照常贡年限进行(嘉庆二十二年进贡)。 廓英战争虽然结束,但英人却要求在廓尔喀都城阳布设立领事,定期居住。为此,廓尔喀致信驻藏大臣,要求清朝劝令英人不要在廓尔喀居住:“至王子差小的们求见的缘故,因披楞现差人住在阳布,我廓尔喀不敢阻他,怕被披楞占了阳布去,要求施恩驱逐(朱批:实属狡诈)。”但驻藏大臣还是答应了廓尔喀的要求,致书披楞,劝说对方退出都城阳布。(22)驻藏大臣致信披楞要求其撤出阳布驻使,当然不是出于对西方殖民帝国殖民行为的抵制,主要目的乃在借此慰藉廓尔喀,让其继续效忠天朝,按期纳贡。客观上此际廓英冲突虽使驻藏大臣对披楞的了解有所增长,但仍非常有限,如驻藏大臣上奏清帝时称:“奴才等察看廓尔喀畏惧披楞,几于朝不保夕,真有万分惶恐之象,今见披楞君臣效顺,其感畏我皇上恩威,自更倍于从前。”(23)但从廓尔喀方面看,此时清朝仍是一个重要的依赖对象,此点可从廓尔喀使节言行得到证明。当驻藏大臣公开向他们展示致披楞书信劝说对方驻使撤出阳布后,廓尔喀使节特向驻藏大臣“叩头谢恩,叩谢再三”,并称“披楞最爱颜面,蒙将军大人们如此教导,披楞一定遵奏,我廓尔喀从此可以永远仰承大皇帝恩典,我君臣百姓都是大皇帝赏给生命。小的们回国,将此恩典禀知我国王子,要叫我阖部落的人都得放心乐业。我王子还要重赏小的们哩”。(24) 纵观嘉庆朝廓英冲突,廓尔喀对清朝仍寄厚望,期望天朝上国在两者冲突中发挥保护属国功能,但清朝限于自身实力只能采取“置之不问”政策。当然,嘉庆朝如此对策亦受其他因素影响,其一为乾隆时期廓尔喀两度扰藏和对周边部落的侵扰;其二为嘉庆时期清朝对英国在东方殖民扩张的无知。嘉庆皇帝曾给驻藏大臣等如下指示:“廓尔喀贪诈刁顽,即或另起衅端,亦与天朝无涉。其来禀称,有事总欲禀知,此时尽可付之不答,将来即有禀求之事,亦仍置之不问。惟当加意训练汉番兵丁,慎守边疆,是为至要。”(25)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