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张廖”公案考辨 自张之洞离蜀之后,张之洞与廖平仍然保持密切的联系,时有诫语。 光绪六年(1880)春,廖平赴京会试,不第。在京日,尝撰写《上南皮师相论易书》,以易例请业时授翰林院侍讲的张之洞。张之洞诫廖平:“风疾马良、去道愈远。”盖廖平此时刚因王闿运所教“专求大义”而论易,故以汉学为教的张之洞以此语诫之。光绪九年(1883)春,廖平赴北京会试不第,途中悟“素王二伯诸大义”,谒时任山西巡抚的张之洞于太原,“张仍以‘风疾马良’之语诫廖平,并以治小学相勖”(17)。张之洞又盛推王霞举,比之伏生、文中子,廖平诣之有得而张之洞甚喜。 光绪十四年(1888)冬,廖平赴京会试,张之洞电召赴粤,命纂《左传疏》,以配清代《十三经疏》,以方赴京未能去。此时廖平已有以《今古学考》为代表作的经学一变和以《知圣篇》和《辟刘篇》为代表作的经学二变。光绪十五年(1889)廖平会试中三十二名进士,钦点即用知县,以亲老故改教职,部铨龙安府教授,试后应张之洞召,六月赴广州,住广雅书局,以张之洞命纂《左传》,始专力治左氏,张之洞又重申“风疾马良”之诫。此时廖平在广州会晤康有为,示之《知圣篇》和《辟刘篇》,康有为于是尽变其学,参照而作《孔子改制考》和《新学伪经考》,而廖平因此被世人目为维新变法依据“素王改制”论之始作俑者。 光绪十六年(1890)春,廖平复由广州赴京补应殿试,得二甲七十名,赐进士出身。秋,偕宋育仁由水道返川,过湖北谒时任两湖总督的张之洞,流连弥月,以《春秋古经左氏说汉义补证》、《左传汉义补证》两稿上张之洞,张之洞又重申“风疾马良”为言。 光绪二十年(1894),门人汪兆麟以县丞分发湖北,因以《左传汉义补证》稿全部、《尚书》稿数篇,命其呈张之洞。 光绪二十三年(1897)夏,时《古学考》出。又长沙《湘学报》刊文揭“素王改制”之义,张之洞一方面电告江标、陈宝箴纠正《蜀学报》文字:“惟有一事奉商,《湘学报》卷首即有‘素王改制’云云,尔后又复两见此说,乃近日公羊家新说,创始于四川廖平而大盛于广东康有为。此说过奇,甚骇人听……于圣人僭妄而又作伪,似不近理……与之相涉恐有流弊。”(18)另一方面通过宋育仁传语告诫廖平:“风疾马良,去道愈远,解铃系铃,惟在自悟。”命改订经学条例,不可讲今古学及《王制》并攻驳《周礼》。廖平为之忘寝餐者累月。十月,廖平赴成都,与宋育仁相见,宋再传张之洞语,并谓“如不自改,必将用兵”。后廖平分撰《与宋芸子论学书》、《上南皮师相论学书》,申明为学宗旨及回应师命。梁启超之“逼贿”说盖由此出。 光绪二十四年(1898)三月,张之洞《劝学篇》成书。八月,戊戌政变,康有为外逃日本,杨锐、刘光弟等六君子蒙难,形势对廖平很不利。“先是,康有为得‘孔子改制之说’而倡之,并引《公羊》、《孟子》以自助,以为变法之据。天下群以作俑归之先生,谓‘素王改制’之说实有流弊,并因而攻《公羊》及《孟子》焉。”(19)门人施焕自重庆急函:“清廷株连甚广,外间盛传康说始于先生,请速焚有关经书。”(20)门人赵伯道于是举火焚烧新成之《地球新义》,以保廖平避祸。 光绪二十五年(1899)二月,廖平因戊戌政变牵连署谢洪县训导。张之洞先以延通经之士纂《经学明例》,差人电告廖平:“湖北现办纂书尊经学,依《劝学篇守约卷》内明例等七条,《诗》、《仪》、《礼》已存,广雅乃最重公品学,请择一二经,先编《明例》一卷寄来。”(21)四月,张之洞电召廖平赴湖北办《正学报》,黄开国认为这是对正受戊戌政变牵连的廖平的保护,甚合情理(22)。廖平因成都送考未能成行,于是作一书并增补《地球新义》稿,命门人携至湖北上之,张之洞意弗善,传语“欲先生用退笔”。 以上交往时值张之洞从支持维新变法到“正人心、开风气”的《劝学篇》酝酿诞生的时期,而廖平的早期经学也逐渐向中期经学过渡。期间张之洞屡语以“风疾马良、去道愈远”告诫,经学二变期间甚至有“如不自改,必将用兵”等似有威逼意味之语,又时有文化事务请廖平参与。于是梁启超有“张公贿逼”说:“晚年受张之洞贿逼,复著书自驳,其人固不足道,然有为之思想,受其影响,不可诬也。”(23)更有“戊戌惧祸”说:“而其说亦屡变,初言古文为周公,今文学孔子;次言今文为孔之真,古文为刘之伪;最后乃言今文为小统,古文为大统。其最后说,则戊戌之后,惧祸而支离之也。蚤岁实有所心得,俨然有开拓千古、推倒一时之概;晚节则几于自卖其说,进退失据矣。”(24)后人乃有杨东莼“戊戌(1998年)以后,因畏祸遂自卖其说”(25)、周予同“廖平受威逼而变说”(26)等沿袭梁氏之刻薄评语。章太炎曾为之辩解:“清大学士张之洞尤重君,及君以六经说《周礼》,之洞遗书,以为‘风疾马良,去道愈远’,而有为之徒见君前后异论,谓君受之洞贿,著书自驳,此岂足以污君者哉?”(27)今人舒大刚、黄开国诸先生驳斥甚详(28),此不赘述。 此处要申论者,乃“逼贿”“惧祸”公案背后更深层的学术辨析:在现有学术史论述中,通常认为张之洞推重古文经学,廖平受王闿运影响后一心一意用心今文经学,两者互相对立,张之洞欲将廖平从今文经学拉回汉学阵容,而廖平持“吾爱吾师、更爱真理”的立场,坚持己见,百折不挠。果然如此乎?本文以为不然,应以史料和原著为据,去其主观遮蔽而见其本来面目。 首先,我们先来看看廖平学术态度和经学立场。廖平在为学、为人、思想上的独立性非常强。“特妾妇之道,从一而终,转益多师,古所不禁。况儒生传经,亦如畴人制器,秘合差离,久而后觉。使必株守旧仪、禁新法,专己守残,殊非师门宏通之旨。”(29)对王闿运如此,对张之洞亦然。“于湘潭之学,不肯依傍。……盖学贵自立,无与感情;依傍既空,方觇真识。”(30)王闿运对廖平的影响主要限于廖平经学初变之前的第二小变,从古学兴趣转向今学,但在光绪十一年(1886年)乙酉,乃自立门户,成《今古学考》。《劝学篇》问世之前笃守古文经学的张之洞屡以“风疾马良,去道愈远”相诫,未能使之变易为学立场。廖平之学又以善变著称,其立场不可轻易以一个标签贴定,何况廖平经学三变开始已经超越今古文经学分别,并转型为经学哲学家,故光绪六年(1880)之后坚守今文经学立场之说不成立。 其次,张之洞“风疾马良、去道愈远”等诫语真意何在,有待分疏。此语在尊经书院时期提到过:“适越而面太行,马愈良者去愈远,徘徊于岐路者,日行不能十里。”(31)张之洞对杨锐、廖平等弟子甚为欣赏和爱护,而廖平发明经义常常骇人听闻,易招妒害,尤为张之洞所担心。据廖平弟子吴虞记载,廖平在湖北当面指出《书目答问》的错误。“南皮爽然久之,曰:‘予老矣,岂能再与汝递受业帖子耶?’”(32)张之洞对爱徒宽厚如此,可见诫语实为关心弟子和寄予厚望之表达。光绪二十三年(1897),张之洞的政治敏感使之不放心廖平言论,“如不自改,必将用兵”,“干戈从事”,用意当在诫其明哲保身。光绪二十五年,张之洞传语“欲先生用退笔”,乃戊戌变法失败后,爱徒杨锐等蒙难,已经惋惜悲痛不已,廖平有变法依据始作俑者之名,形势危险,而廖平又发“大统小统”惊人之论,乃师告诫廖平持论谨慎,也是情理之中。对廖平论学呈稿,张之洞每有诫语,而廖平均慎重反思其学,大有促进其深思熟虑、学术猛进之作用。可见张之洞诸诫语无他意,惟达其关怀、勉励、护佑爱徒之心耳。 第三,张之洞固然推崇纪阮考据之学,然而在尊经书院章程和后来教导廖平特重汉学,并非铁板一块。“切于治身心治天下者,谓之大义。凡大义必明白平易,若荒唐险怪者乃异端,非大义也。”(33)他不仅反对门户之见,力倡经学为根柢和一切学术并重,尤重求大义,所不喜者乃“非常异义可怪之论”惑世的穿凿之公羊。“平生学术最恶公羊之学,每与学人言,必力诋之。四十年前,已然谓为乱臣贼子之资,至光绪中年,果有奸人演公羊之说以煽乱,至今为梗。”(34)而康有为之公羊学在张之洞看来有“荒唐险怪者”之嫌疑,然而即便如此,张之洞在维新变法早期仍然积极支持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的变法宣传活动,可见其政治和学术胸怀。直到光绪二十三年(1897)夏才开始觉得维新变法的理论基础和变法实践大有问题,组织力量驳正维新变法理论,并用半年时间写出《劝学篇》以正学,因这时已关乎国家命运,忠君爱国的张之洞不得不然。廖平学术有越变越怪之相,张之洞虽有所看法,并时有诫语和建议,但均为私下传语,而非公开场合批判,更无强迫廖平改变学术思想立场之实质性做法,而终生抱定爱护、保护和勉励弟子的一贯作风。所以廖平的学术思想走向均独立自主,若有与张之洞学术观点相符合和相背离,都是廖平忠实于内心深思熟虑之结果,非为感情特予曲意逢迎或刻意反对。 综合以上史料和考辨所论,张之洞一生学术思想并非固守古文经学立场,廖平之学术思想亦并非在光绪六年(1880)之后固守今文经学立场,师徒之学术思想皆有多重面向,也有相互影响和促进。尊经书院时期张廖师徒学思契合,同向汉学,而从此到戊戌政变之前,师徒联系密切,学术常有乖异,时有辩难,貌离神合,经学宗旨均兼综汉宋、分别古今。戊戌政变前后,张之洞学术思想有一非常之飞跃,以《劝学篇》为世人立法立范,而经历磨难的廖平转型为哲学家,开始新的学术历程,此时再无学派之藩篱,与乃师心意相通,若合符节,超越古今之别,应对中西之争。盖前人有见于张廖学术面相之异,而未深究张廖学术实质之同,或以避免“逼贿”、“惧祸”之嫌疑而曲为辩说,反而遮蔽张廖契合之真相。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