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在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阅读档案时,看到陈寅恪、钱穆、柳诒徵的几则亲笔手写材料,颇有意思。 具体出处为全宗号:五,案卷号:1359(3)。陈寅恪等人的材料之所以出现在一起,缘于他们参与了1947年度国民政府教育部组织的史学类学术著作评奖活动。他们评审的作品是董朴垞的《中国史学史》。据董朴垞1946年10月31日填写的《专门著作申请奖励说明书》介绍,此人年龄四十五岁,籍贯浙江瑞安,北平燕京大学国学院研究院毕业,长期任教中学达十五年之久。 董朴垞的这部《中国史学史》在三位史学家眼中评价都很低。具体意见中,陈寅恪所写最短,大概与其目力损伤有关,柳诒徵较长,钱穆最详细最具体。陈寅恪谓:“此书虽颇采用多种材料,但不能成为一有系统组织之作品,且似是学校讲义,亦不能视为一种创作。全书中皆因袭抄录未见有创获之处,故此书似不宜给奖。卅六年二月廿日”。(原文无标点,标点为笔者所加,下同)柳诒徵亦以为此书只是一部抄录,乃作者读四库提要史部一门节录之稿,稍略参考钱大昕、李慈铭、梁启超等人之评论,“未足以云著作”,且“抄录各文往往误断句读”,误解文意实多,决非偶然与笔误,实是功力不深所致。柳最后评价道,此书“似皆率尔操觚未能致力于掌故,宜再加意研究或更有进于此者。未见特殊创见于前人学说,亦无改进之点。按给奖标准似尚未能具有相当之独创性而有学术价值。从宽给奖附之三等”。 大概钱穆本人写过此类通史通论类著作如《国史大纲》《中国史学名著》,因此审读最细致。钱穆开头第一句话便是,“本书取名中国史学史,然通览全书绝无一语及于中国史学古今变迁之迹”,认为此书模仿朱彝尊章学诚之义例,却不成功,“著述纂辑两俱无当”。钱穆具体指出书中谬处,如第三编“史学之成立及其发展”独举刘知几、郑樵、章学诚三位。钱穆连问,刘知几之前岂无史学?刘知几以下,岂惟郑樵、章学诚可为史学,其他诸人则仅称史家,故不入此编?岂自孔子司马迁以下皆无史学可言?“此其纰缪之尤大者”。有些章节拟题,钱穆直斥“不伦不类,强立名目”。著述毫无见识,撰著语言又“辞句鄙倍”,随处可拾。作为著作有机组成部分的注释,钱穆直言,“书中小注只逢作者自出手笔便多荒陋可笑”。大到章节安排、史料运用、行文语言,小到注解,钱穆认为此书绝不见精彩,要而言之,“本书大处无可取,如材料之去取、篇章之分别、各家各书内容之叙述与评骘,皆绝不见可取处,而小节则纰缪百出,几于触处皆是,上幅所举特就其显而易见,不烦辞费者。窃谓如此等书似以不请奖励为是。三十六年三月廿八日”。三位学者意见趋于一致,谓其义例混乱,功底欠缺,抄撮过多,发明独少。 董朴垞此书不仅得到以上三位学者的评阅,还得到陈垣的评断。何以如此,盖源董朴垞与考古学家夏鼐为同乡兼好友,夏鼐本人亦曾读过此书,并将书送与陈垣阅读。夏鼐1946年6月26日日记:“校阅董朴垞《中国史学史》及《民国史初稿目录》,以作商榷。”1947年10月13日日记:“谈及董允辉君之事,陈先生颇惋惜其乡音太重,语言不通,无法为之介绍教书工作,谓其文笔颇佳,读书用功,人亦忠厚,惟其著作如《中国史学史》之类,多为讲义式,而非专门著作,又无法介绍其作研究工作云云。”1948年3月28日日记:“少倾姚从吾先生亦来访陈先生(垣),余曾以董朴垞君之《中国史学史稿本》交之审阅,陈先生阅后颇不满意,于书头略批数处。谓余云,如此类之书,最好劝之不必刊印,反发生坏影响。”陈垣的意见也是相当不客气,看法与前三位大体类同,用今天的话讲便是没有问题意识,只是抄资料而已。可见董朴垞的学术功力确属一般。 严耕望把吕思勉、陈垣、陈寅恪、钱穆并称为民国四大史学家,是否如此可以进一步商榷,但他们属一流学者无疑。董朴垞得到后三位的审读,再加上民国史学界的老辈、南高师学派创始人柳诒徵的评断,董朴垞确属幸运。从他们一致性的评价可以了解,学问须凭功力,功力要扎实,但功力却非学问本身,学问要的还是见识。优秀的学术著作是发明之学。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