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异文和语序的差别,但明显属于同一首诗。有关郑大峰的生平资料,我未能查到,因此无法确定其生活的年代。但朝鲜时代自宣祖四十年(1607)到纯祖十一年(1811),先后向日本派出十二次通信使团。即便以郑大峰是最后一次使团中的成员,那一年的云楚也只有十一二岁(云楚约生于正祖二十四年,1800),而此诗已经广传于世。所以,这首题为《八峰山诗》或《咸镜道八角山诗》的作品,也就不可能出于云楚之手。这样来看,就能够排除那些未署名的作品与云楚的关系。再比如方惟仪《古今宫闺诗史》收入了一篇高丽权贤妃的《宫词》,此书在十九世纪初已传入朝鲜,后来朝鲜人编《李朝香奁诗》,开篇第一首就是权贤妃《宫词》。而实际上,此诗作者是明宁献王朱权(臞仙)。又如江户时代的龟井少琴(1798-1857)是当时著名的才媛之一,与丈夫雷首以诗相交,成为福冈地区广泛流传的美谈。荒木矩更指出:“其与雷首赠答五绝,最为脍炙人口”。⑩而这一“脍炙人口”的赠诗,实本于五十年前一个朝鲜通信使团成员挑逗日本女子的作品,事见《通航一览》。(11)再如《列朝诗集》闰集载许篈《感遇》“君好堤边柳”一诗,实际上也是明代朱诚泳的《古意》,见《小鸣稿》。这些例子一再表明,从事东亚文献的辑佚、考订工作,具备汉文化圈的整体视野,全面把握汉文献的各类史料是非常必要的,也因此是一项艰难的学术工作。但以中国学术界呈现的基本面貌来看,在已出版的域外汉籍资料的收集整理中,显然是重收集轻考辨。有的出版品甚至连收集都谈不上,直接把在韩国或日本已经出版的现成著作,或稍加变换,或照样影印,煌煌巨制,炫人眼目,用来沽名牟利,败坏风气,已成为今日学术界之一蠹。 八十五年前,陈寅恪(1890-1969)先生讲过一段著名的话:“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12)对于这段人们耳熟能详的话,学界的注意力往往集中在“新材料”而忽略了“新问题”,如果缺乏“新问题”,即便有无穷的“新材料”,也形成不了“时代学术之新潮流”。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新问题,新材料照样会被糟蹋。 新问题从何而来?当然离不开文献的阅读。但问题的提出也有一个契机,可以从不同文献的比较而来,也可以由西洋学术的刺激而来。 熟悉禅宗史的人都知道,唐代虽然有南北分宗,但在南宗内部尽管有五家分灯,却没有多少对立和冲突。然而宋代禅林宗派意识较强,禅宗内部的争斗(当然也有融合)比较激烈,经过一番较量,到了南宋,基本上就是临济宗和曹洞宗并传,而以临济宗的势力尤为壮大。在中国,其争斗一直延续到清代。(13)而在日本,荣西(1141-1215)和道元(1200-1253)分别从南宋将临济宗和曹洞宗传入,同时也将两者的争斗带入。由于临济宗的影响多在幕府将军,曹洞宗的影响多在民间层面,故有“临济将军,曹洞土民”之说。当我们阅读日僧廓门贯彻(?-1730)《注石门文字禅》,并了解其生平之后,自然就有产生如下问题:一个曹洞宗的门徒怎么会去注释临济宗的典籍?这个问题并非强加,廓门贯彻在书中就曾设一道友疑问:“师既新丰末裔,讵不注洞上书录而钻他故纸乎?”(14)“新丰末裔”指曹洞宗徒,“洞上书录”指曹洞宗典籍,“故纸”在禅宗的语汇中,不仅是旧纸,而且是脏纸,(15)这里用来代指临济宗著作《石门文字禅》,表达的是同样意思。如果结合廓门之师独庵玄光(1630-1698)的描述:“今日日域洞济两派之徒,各夸耀所长,更相毁辱。”“两派之不相容,如水火之不同器。”(16)廓门的学术眼光和宗派观念就更需深究,其学术渊源如何?其观念的产生背景如何?其学术意义又如何?都是值得探讨的新问题。 中国传统的书籍史研究,基本上限定在物质和技术的范围内,比如从龟骨、钟鼎、绢帛、竹木到雕版印刷和活字印刷,从泥活字、木活字到金属活字,从石印本到机器印刷到电子印刷等。钱存训(1910-2015)的研究堪称典范。但法国年鉴学派大师费弗尔(Lucien Febvre,1878-1956)和马尔坦(Henri-Jean Martin)在20世纪五十年代末《印刷书的诞生》(L'Apparition du livre)的问世,开启了书籍的社会史研究途径。八十年代以来的欧美学术界,人们越来越普遍地认识到,“书籍史是一门重要的新学科,是一种用社会史和文化史的方法研究人类如何沟通和交流的学问”,“人们的想法和观念是怎样通过印刷品得到传播的,阅读又是怎样反过来影响人们的思想和行为”。(17)取这样的问题意识反观东亚书籍史的研究,以往的工作偏重在汉籍的“东传”或“回流”,主要还是落实在文献学的研究,日本学者藤塚邻(1879-1948)、大庭脩(1927-2002)的研究可为代表。在西洋书籍史研究的刺激下,我们就可以发现如下问题:在东亚的书籍传播历史上,同样一本书,发生了多向的流动,而在流动的过程中,也不断被增添或减损。无论是亲眼所见的直接阅读,还是口耳相传的间接阅读,都可能形成某种公众舆论,并导致群起关注的结果。我把这种现象称作“书籍环流”,它包含了书籍本身在传播中的多向循环,书籍内容的阅读、接受并反应的互动,以及由此引发的观念和文化立场的变迁。书籍“环流”是东亚书籍史上的一个常见现象。以文学类著作而言,如宋代的《唐宋分门名贤诗话》、《诗人玉屑》,朝鲜时代的《清脾录》,日本江户时代的《全唐诗逸》等书,都是较为典型的例子。因此,注重书籍环流的研究,也正能够切入东亚书籍史的实际。 需要更进一步指出的是,由于文献特征的差异,在探索书籍史的问题时,西洋学者感到棘手的困难,在我们可能顺利解决;西洋学者未曾注意的方面,或许可以得到有效的弥补。比如书籍史研究中的一大难点是阅读,之所以难以深入展开,既是因为西洋的相关存世文献不足,也是因为他们研究中忽略了一个相当重要的方面——间接阅读。可是反观东亚的汉文献,不仅极为丰富,在17世纪之前举世无双,而且据有的学者估计,在18、19世纪,中国的抄、印本总的页数,比当时世界上用一切其他语言文字集成的页数总和还要多。(18)如果把东亚的汉籍也一并考虑在内,这样的估计无论如何也不会是过分的。加上达恩顿等人对于阅读的研究,将重点放在了直接阅读,无视间接阅读,因此,加上已有的文献不足的困难,有关阅读的研究就更加难以有效展开。而实际上,间接阅读或误读误传,其产生的影响有时大于甚至远远大于直接阅读。兼顾间接阅读,就会发现一个新的文献来源,并有助于问题的探讨和解决。这一类问题,就是由西洋学术的刺激引导出来的。 问题的大小各异,虽然都值得处理,但“拈大题目,出大意义”(19)不仅在创作上而且在学术上也同样重要。那么,面对今日学术界,什么是我们的“大题目”呢?阮元曾说:“学术盛衰,当于百年前后论升降焉。”(20)回顾百年以来东亚学术的发展变迁,现今的最大问题,就是反省西方学术对于东亚学术的影响和改造,它集中在方法的问题上。当然,由于认知角度和追求目标的差异,这也只是就我个人所能认识和把握的范围而言。百年前,东亚学术由传统向现代转型期间,在“方法”的问题上,几乎是众口一词地向欧美学习。其中日本走在最前列,东洋史学家桑原隲藏在20世纪初说:“我国之于中国学研究上,似尚未能十分利用科学的方法,甚有近于藐视科学的方法者,讵知所谓科学的方法,并不仅可应用于西洋学问,中国及日本之学问亦非藉此不可。”不仅如此,整个东方学的研究莫不皆然:“印度、阿拉伯非无学者也,彼辈如解释印度文献及回教古典,自较欧洲学者高万倍,然终不能使其国之学问发达如今日者,岂有他哉,即研究方法之缺陷使然耳。”(21)胡适当年读到此文,乃高度赞美曰“其言极是”。(22)中国学者看待日本的汉学研究成果,也取同样眼光。傅斯年在1935年说:“二十年来,日本之东方学之进步,大体为师巴黎学派之故。”(23)日本学者看中国学者的成绩,也着眼于此,狩野直喜在1927写的《忆王静安君》中说:“正确理解西洋的科学研究方法并用于中国学问之研究,是王静安所以成其为卓越学者之故。”(24)这样的看法和主张,在当时的东亚形成了一股新潮流。真正独立不迁,在研究方法的探讨和实践上有所贡献的,只有陈寅恪堪为典范。他1932年说:“以往研究文化史有二失:旧派失之滞……新派失之诬。”(25)1936年又说:“今日中国,旧人有学无术;新人有术无学,识见很好而论断错误,即因所根据之材料不足。”(26)这里的“学”指材料,“术”指方法。旧派乃抱残守缺、闭门造车之辈,新派则据外国理论解释中国材料,并标榜“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者。在陈寅恪看来,“今世治学以世界为范围,重在知彼,绝非闭户造车之比”,(27)体现的正是立足中国文化本位而又放眼世界的学术胸怀和气魄。综观陈寅恪在研究方法上的探索,他实践了“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的历史经验,既开掘新史料,又提出新问题;既不固守中国传统,又不被西洋学说左右。在吸收中批判,在批判中改造,终于完成其“不古不今之学”。(28)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