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基督教观念指引下的正统民族论 在基督教史学范式(17)已经基本成熟的8世纪西欧,《史纪》一书却继续以世俗且古典的“特洛伊传说”作为法兰克人的历史开端并由此敷陈下去,这的确显得颇为“另类”。或许正是由于这一特点过于醒目,人们通常将此书纳入“非基督教史学”范畴。例如,杰博丁认为,《史纪》就是“一部世俗的政治史”,该书“很少涉及基督教方面的内容,甚至说,一般意义上的教会方面的内容也很少见,这一点是非常显著的”。(18)而且,包括杰博丁在内,有不少学者认为,《史纪》一书的文本从根本上说深受“日耳曼传统”的影响,它与基督教史学几乎没有任何关联。(19) 从《史纪》的显性结构来看,杰博丁等人的上述说法似乎的确可以得到文本上的印证,但问题在于,这一显性结构是否能够全面体现作者的文本构思?在探讨这一问题之前,有两个与之密切相关的问题值得关注。第一,关于中世纪早期的信仰状况:经过古典晚期至中世纪初期几个世纪的分化与重组,到7世纪前后,在西欧世界的社会信仰领域中,虽然还存在着其他各种零散的信仰,但正统天主教(20)已经居于主导地位。在这样一种社会文化氛围中,单凭“特洛伊族源论”而推导出来的法兰克民族优越论,能否让法兰克人一直独善其身,这个问题应当说不难想见。第二,关于《史纪》的作者身份:尽管学术界对《史纪》作者的身份存在诸多揣测,甚至对其性别也有不同的说法,但是,人们对其身份背景问题还是有着较为一致的共识,即此人应该是一位教会人士,而且是一位深居修院的教会人士。(21)作为深受正统天主教信仰熏陶的教会人士,《史纪》一书的作者是否能够摆脱所属信仰的藩篱而成为天主教的“叛逆”?从《史纪》的文本细节中可以看出,答案只能是否定的。 可以认为,在天主教已经占据主流地位的社会格局中,单纯的“族源史诗”并不可能成为法兰克保持其族群优越性的充要条件,而且,作为有着特定宗教身份之人,《史纪》的作者也必然要将法兰克人纳入正统的天主教信仰体系之中而加以渲染。他虽然对教会史写作范式非常熟悉,(22)但基于特定的写作目的,他并没有套用这一既有程式。尽管如此,从《史纪》一书的文本内容中还是可以看出,它并没有偏离“宣扬正统教义”这一教会史核心要领,而且,通过简要的文字表述,该书将法兰克族群信仰正统性的形成以及由这种正统性所带来的优越性颇为充分地表达了出来。关于这个问题,可从以下两个方面进行分析。 第一,对天主教正统信仰的阐述与坚持。虽然说早期基督教史著作有着一系列较为固化的叙事程式,但是,在对这些程式中所含许多内容的认识上,基督教各派别并无太多的异议,相反,倒是在基督教基本教义上,各派别的分歧极为严重。具体来说,对于这一时期的天主教会而言,最为根本的任务就是对基本教义特别是“三位一体论”的阐述与坚持。(23)在这一方面,《史纪》一书可谓不吝笔墨。在该书的第12章,作者借克洛维妻子克洛提尔德(Clotild)之口,对早期基督教“正统教会”的最核心教义作了完整而精辟的阐述,其中有言:“第一,我要你信奉上帝,他是全能的父,是他创造了你。第二,你要信仰吾主耶稣基督,他是上帝之子,是天父派来的万王之王,是他让你得到了救赎。第三,你要信奉圣灵,它不仅可以让一切义人坚定自己的信仰,而且可以让他们获得启迪。”(24) 对于以篇幅简短而著称的《史纪》而言,以如此明确的文字专门对正统的天主教核心教义予以表述,应该说是颇为引人注目的。在《史纪》中,关于信仰的许多文字都是源于格雷戈里的《法兰克人史》,但上述这段引文却是格雷戈里所没有讲过的。按照法国历史学家史蒂芬·勒贝克的说法,《史纪》中的这段文字甚至具有首创意义,因为在此之前的数百年中,对于“三位一体”及“同质论”,神学家们虽有诸多论述,但在精准性上却都不及《史纪》一书。(25)这也就表明,《史纪》一书的作者不仅熟知正统教理,而且对教会史学的精髓与实质也有着较为准确的把握。 在对天主教核心教义的坚守方面,《史纪》作者也没有任何妥协之余地。同样是在第12章,克洛提尔德继续对克洛维进行劝喻道:“你必须认识到,上帝拥有完完全全的不可言说的最高权威,而且,其方方面面的权能也都是永远并存、同样永恒的。认识到了这一点之后,你还必须要信仰它。你必须放弃你的那些毫无意义的偶像,那些偶像根本不是什么神灵,它们只不过是一些毫无价值的人工雕刻品。把那些偶像都烧掉吧,对于被你烧掉的那些圣洁的教堂,你要把它们重新建起来。”而且,通过克洛提尔德之口,信仰问题被放在了一切事情的首位,她说:“我要求你崇拜天国中的全能的上帝。在我所提的所有请求中,这是排在第一位的,其他都在其次。”(26)由此可以看出,《史纪》的作者相当注重正统天主教信仰在构建法兰克民族特性过程中的特殊作用,甚至可以说,正统信仰应当成为法兰克人不可偏离的中枢神经。《史纪》的教会史色彩由此可见一斑。 第二,法兰克人对正统信仰的皈依。与日耳曼其他族群相比,法兰克人对正统教会的皈依之路有其与众不同之处,而这也是法兰克人引以为荣之处。和此前的《法兰克人史》和《弗莱德加编年史》等史著类似,对于这一过程,《史纪》在第10-15章中亦有详细描述。罗马帝国晚期,基督教内部已有明确的“正统”与“异端”之分,其中,阿里乌斯派(Arianism)作为“异端”之典型而受到严厉打击,从而在帝国境内渐趋式微。(27)与此同时,主张圣父、圣子和圣灵这三者“同质、同性、同在、同能、同权”的“三位一体”(Trinity)之说开始成为不容置疑的正统神学理论。然而,也就是在这一时期,在少数阿里乌斯派传教士的游说下,处于帝国外围的诸多日耳曼部族如哥特人、伦巴德人、汪达尔人、勃艮第人等却又成为阿里乌斯派的信徒。不过,作为日耳曼人的另外一支,地处西欧大陆西北一隅的法兰克人却依旧信奉原始的多神教。当他们在罗马高卢地区拓展统治区域过程中,在正统天主教会的劝使下,法兰克人于5世纪末集体皈依了天主教。也就是说,他们从原先的“异教徒”(pagans)身份直接转变成为正统的天主教徒。(28) 对于法兰克人来说,从异教徒直接转变为正统天主教徒,意味着他们在历史上没有受到“异端”的“邪恶浸淫”。因此,和哥特人等其他日耳曼族群相比,法兰克人走向正统信仰之路似乎也就显得纯净许多。(29)而且,即使在尚未皈依正统信仰的“异教徒”时代,法兰克人虽也做过不少为害教会之事,但后来,法兰克人尤其是以克洛维为代表的法兰克领袖人物对天主教还是开始显示出颇具预示性的友善与尊重,其中,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事件便是“归还广口瓶”之事。(30)及至克洛维率领法兰克人集体皈依天主教之后,正统信仰在法兰克国家开始生根。也正是从这时起,法兰克国家开始走上“神佑”之路。 关于此后法兰克大地上的“神人互动”,《史纪》一书多有表述。例如第17章,其标题是“上帝向克洛维显示奇迹,结果,克洛维打败哥特人,并杀掉阿拉里克”。按照作者的描述,克洛维皈依天主教之后,对上帝虔信有加,上帝也给予他丰厚的回报,“不论他做什么事,总有上帝从中相助”。当克洛维准备向哥特人控制下的昂古莱姆城(Angoulême)(31)发起进攻的时候,“上帝对克洛维可谓厚爱有加,就在他的眼前,城墙竟然自行倒塌下来”。(32)此外,在《史纪》第25、28、31、34、47、51章中,诸如此类的情形多次显现,兹不赘言。 就《史纪》全书而言,除了前四章是以古典史学路径进行建构之外,余下的绝大部分内容在不同程度上都与宗教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在这里,既有对“异端”派别的贬斥,又有对正统信仰的宣扬;既有对圣徒的颂扬,又有对渎圣行为的谴责。因此,在考察只有区区几万字的《史纪》与教会史学的关系时,既不宜将传统教会史学当作教条来约束《史纪》,也不宜将《史纪》与有着数十万言的《法兰克人史》进行简单对比。即便说《史纪》在叙事结构上具有颇为浓厚的“世俗”特征,但它的思想精髓却与正统信仰息息相通。实际上,格雷戈里在《法兰克人史》中对天主教信仰所作的那种喋喋不休、反反复复的宣讲多少有些让人生厌。相反,《史纪》通过简洁明确的语言,既将正统信仰问题表述得清清楚楚,而且还将法兰克人的信仰优势充分地展示出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