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方鸣 来香港三四日,先后访了中大文物馆、港大博物馆,看了香港历史博物馆、铁路博物馆,还转了转暗香流散的荷里活道,那里遍布各色古董店铺。今天,又携两三友人同去拜见了古瓷收藏家葛师科先生。 葛先生的宅府叫天民楼,位于浅水湾的一片富人区里。甫一相见,葛先生便诧异我怎么知晓他,又如何找到家里来。其实,我对天民楼早有所闻,1993年上海博物馆就举办过“天民楼青花瓷器特展”,天民楼自然是我此次香港之行最期待的地方呀!看着葛先生一脸不解的神情,我也有所不解——我在香港文化界的朋友甚多,竟无人知晓天民楼,不知此处可是香港最重要的古瓷博物馆啊! 葛先生大约六七十岁,儒雅亲和,谈吐斯文。其父葛士翘是香港著名实业家和古瓷收藏家。天民楼乃是葛氏父子的世家收藏,藏品多是上世纪几十年间在香港的拍卖会上购得的,那时的东西好且不贵,为天民楼的收藏打下基业。 刚一落座,客厅里的一把青白釉宋壶便引起了我的注意。葛先生告诉我,他很少收太贵的东西,十余年前拍得此壶不过十万港币。我估摸着,这壶现在怎么也要上百万了吧?只是拍卖会上并不常见这一类的东西了。 小述片刻,葛先生起身带我参观他的藏室。葛先生的藏瓷主要是元明清瓷,又以明清官窑为重,并形成若干系列——元青花,枢府瓷,青白釉,釉里红,单色釉,五彩瓷,洪武、永乐、宣德至明末的青花瓷,康雍乾至民国的青花及粉彩,另有五代至宋辽金的定瓷、钧瓷、龙泉瓷,以及耀州窑、建阳窑、磁州窑、缸瓦窑、灵武窑,等等。我随葛先生在古瓷的世界缓缓而行,边讨教,边赏鉴,边散谈,边养眼。 只是当我面对永宣、成弘、嘉万等一应青花重器时,却是似曾相识,分外熟悉,仅明永乐瓷器便见有:四季花卉纹大盘,花卉葡萄纹大盘,缠枝花卉瓜瓞纹大盘,缠枝花卉一把莲纹大盘,十六子婴戏纹碗,缠枝牡丹纹执壶,缠枝花卉纹双耳扁壶,缠枝番莲纹折沿洗,扁腹绶带葫芦瓶……我禁不住随口道出这些古瓷的年代、品名、特征和价值。收藏家们其实都有着相近的心路历程。也许我们也算是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了…… 葛先生收藏的宣德青花堪称世间翘楚,遗史国宝,其中有七盏大碗自成一个系列,盏盏纹饰精美绝伦,殊有不同:缠枝番莲纹,四季花卉纹,缠枝牡丹纹,松竹梅纹,缠枝莲托八吉祥纹,折枝花果纹,庭院仕女纹,令我驻足长观,顶礼膜拜。我看到展柜旁还摆放着一张葛先生手捧宣德梵文大德吉祥场出戟盖罐的照片,倾羡不已,问道:您也藏了这么一件宣德出戟盖罐吗?和故宫那件是一样的呀。谁想葛先生回道:我怎么会有这个东西啊!这件就是故宫那件呀,乾隆的宝贝,我也要摸一摸呀……看葛先生风趣的神态,正是天人合一,童心未泯。 在另一侧的玻璃柜里,摆放着一只青花方胜盖盒,双龙花蝶纹,色泽浓艳,画意拙劲,我不禁脱口而出:“隆庆的……”。葛先生走过去伸手取出盖盒,翻过来,一行青花楷书历历在目:“大明隆庆年造”。 隆庆经年只有五载,传世瓷器很少,混于晚明的嘉万瓷器中而被辨识,确实不易。其方胜式的形制如双棱形盒交叠,传世稀见,极其珍贵。 转过身去,偏偏过道的案台上放着一尊石湾产的广钧罗汉,我略感迷惑,冒昧直言: “这是新仿的”,葛先生点头称是。 惟有一只明早期的青花折枝茶花纹大盘,无款,青花明净艳丽,色泽浓翠,花叶飘逸,画工超绝,葛先生十分珍爱,却说:“这是洪武的。”我观其青花发色,倒怎么也看不出洪武,只能看到永乐,算是各持一家之见吧。 走进一间内室,在左侧展柜中,摆放着宣德宝石红釉、绿釉、黄釉绿彩、天蓝釉、松石绿釉、炉钧釉、五彩、红绿彩、郎窑红,巡了一遍,我跟葛先生开了个玩笑,指着一件晚明的红釉绿彩方碗说道,如果葛先生允我从这一面墙的古瓷中挑走一件的话,我会要这一件。葛先生面露诧异之色:“哦,你会要这一件?”只是,葛先生的诧异,是因我击中命门欲夺其所爱呢?还是不苟认同且不以为然呢?我不清楚。君不知,红釉绿彩本是极其珍稀的。这件红釉绿彩方碗,色沉如漆,醇厚朴拙,高古雅丽,十分罕见。我之所以首选此物,其实还另有隐衷——在两年前的嘉德拍卖会上,父亲曾自己跑去卖掉一件他早年收藏的万历红釉绿彩盘子,却如割去我的心头之肉,至今隐痛不愈。逝者如斯,失不复来,睹物思故,余情使然! 终于,葛先生把我从红釉绿彩的痴望中拽了回来,让我看一件郎窑红的观音瓶:口沿脱釉,足底郎不流,大块开片,玻璃亮釉,没有任何问题,是郎窑红的标准器。郎窑是康熙时的督陶宫郎廷极的专窑,烧造成本极高,无所不用其极,以至成为一代旷世名品,故当时即有俗谚:“若要穷,烧郎窑”。郎窑中最稀见的却是郎窑绿,更是珍中至珍,少而又少,天民楼也未见有。这么多年,我只访得两件。 在这间展室的右侧展柜里,还摆放着十余件永乐甜白釉,件件精美至极。永乐瓷不常有款,但葛先生的所藏竟有三件带“永乐年制”的篆书暗刻款,只是刻款与纹饰均隐于釉内,若不用高光照射,几不可见。永乐白瓷胎釉细密如甜腻白糖,甜白釉因此而得名。葛先生拿出一件甜白釉,说在一次拍卖会上,此物错标为枢府瓷,估价也才三、五万元。葛先生眼尖心细,又不动声色,结果将甜白釉以枢府瓷价顺利收入囊中,捡了个大漏儿。这个捡漏儿的故事在我听来,不是动人心弦,而是惊心动魄——我知道,如此的永乐甜白釉,在拍卖场上,现在怎么也要过千万了! 惊心动魄之后,我们又来到另一间展室,在康雍乾的展柜前,我把各朝的五彩和粉彩赏鉴了一番。有一件乾隆粉彩,我说是九桃盘,同行的友人数了数,说,怎么只看见五只桃子呀?我回道,你翻过来看就是了,这是过枝桃纹,盘子后面还有四只呢。友人翻看,果不其然,始信其然,不知前人早已有言:雍八乾九。 无意间,我看见柜子下面堆放着七、八盒瓷片,细检之,居然有一片汝瓷,稀贵至极!还有一片建窑黑釉瓷片,上面有曜变彩斑。我递给友人,说,要是有日本人在,此刻就要跪拜了!友人不解,葛先生在一旁只是笑,我说,日本人好用黑瓷,这是黑瓷中的极品——天目釉,是日本人最尊崇的圣灵之物呀。 最后,进了葛先生的书房,书海无边,令我望断双眼,却只一眼就看见书柜里有一本《天民楼珍藏青花瓷器》。见我目光直视,葛先生慨然取下,题赠于我。我知道,葛先生赠予我的,不只是一本书册,而是满堂精蕴,满楼辉光。我回赠葛先生一只红绿彩木胎龙凤漆画带盖扁盒,盒盖打开,里面竟嵌有一只铜制烟灰缸,葛先生欣然接纳。 我与葛先生虽均不吸烟,然,往事如烟,历史如灰,收藏如缸,心瓣如盖,收藏家的标识物,也许就可以是一只带盖的烟~灰~缸。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