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冬,我肩负着壁画保护的使命又重返莫高窟。这次到莫高窟一呆就是三个多月,连春节也没回家。这三个多月是全年最冷的季节。寒风卷起漫天的黄砂,大风能把人吹倒,细沙打得人不敢抬头露面。 时任院长常书鸿先生和党支部书记李承仙同志对我都非常关心。为了便于我的工作,他们让李云鹤同志给我做助手,协助工作。常书鸿先生曾请我到他的办公室,那是一个设在半地下的简陋处所,室内用具极为简单,除了一张办公桌、几只椅凳和一排书柜外,别无长物,而且室内阴冷潮湿。时至今日,我一直敬佩那些常年工作在莫高窟的同志,著名文物保护专家樊锦诗,那时刚大学毕业,风华正茂。他们为了保护和研究壁画, 一干就是一辈子,令人起敬。 这次我到莫高窟后, 重点解决壁画中最为严重、数量最多、最急需抢救的病害——起甲。 为了分析起甲病害的原因,以找出选择最佳保护方法,我们先对各个时代壁画的制作方法及地仗的层数与用料,进行剖析和研究。壁画地仗制作的材料多为澄板土、麦草、麻刀、棉花、蒲绒、沙子等,均取材于本地。地仗的层数多少及用料配比不尽相同,大多是在石壁上抹上粗草泥层,细草泥层,在细草泥层上再抹上麻刀层或棉花层等细泥层。剖析发现,有的朝代就在细泥层表面施色作画;而隋唐以后,还在细泥层表面刷上白粉层后施色作画。我们发现,地仗是壁画保护现状好坏的决定因素。不同时代制作的地仗,因用料不同,制作的方法不同,其保存现状有差别,产生的病害也不同。 五代时期的露天壁画,地仗是抹两层草泥,再抹一层较厚的麻刀灰(石灰膏),泥层之间结合紧密,泥内麦草配比少,施色前未涂底色,这种壁画地仗表面多出现裂纹,壁画表面粗糙,但不起甲剥落。这种壁画的地仗,不涂白粉,直接将壁画绘制在石灰层上,日久后,灰层表面形成了一层含碳酸钙的自然保护层,对风吹、日晒、雨淋、沙蚀等的破坏,有较高的抵抗力。所以莫高窟的露天壁画,至今已逾千年,仍存留尚好。 所谓起甲,是我们对壁画病害现象的一种定名。就是壁画的颜色层和白粉层,由某种原因造成皴裂并起翘成无数鳞状小片的现象。经详细观察和分析,我们发现造成起甲的原因可能有四种:一是有的壁画的地仗表面比较光滑,白粉内用胶量少,白粉层与地仗结合不牢;同时,有些窟洞高出地面很多,日照时间长,气温变化较剧烈,白粉层内的胶质老化,失去粘结强度,使白粉层脱离地仗而起甲。如后来我们选中试验的161窟的晚唐壁画,就是典型的起甲壁画。二是莫高窟壁画有一部分重层壁画,即晚期在早期壁画上重抹一层草泥或麻泥,再涂上白粉层作画,有的直接在早期壁画上涂刷白粉层作画,就易造成新旧两层壁画分离,起甲剥落。三是在一幅壁画里,其他好几种颜色保存较好,唯独其中一种颜色因用胶量大而起甲或空鼓。四是还有一些壁画,制作时或因时间急促,未等做地仗的生石灰完全溶开,就拌入做地仗的粘土中。这种地仗材料里有很多未溶开的生石灰和粘土的小颗粒,壁画受湿后,这些生石灰粒和粘土粒吸水膨胀起疱,疱破裂后,在壁画上便生成像许多疱疹一样,破坏了壁画画面,如第194窟。 调查中,我发现位于较低部位,如与地面相平或低于地面的石窟中的壁画,大多已被破坏,有的洞窟墙壁的下方约有30公分高的一转,有粗细不等的一道道印痕。开始,我以为是发大水时水浸的痕迹,不以为然。但我惊讶地发现,那些石窟都没有门,当时我亲眼看到强风带着砂石,吹进石窟,在窟内沿着四周墙壁旋转,这一道道印痕,就是那些被风带进去的砂石打磨出的。我还发现一些壁画有裂缝,年长日久,尘土及细沙被风刮进缝隙,越填越多,因重力的原因,把裂缝越撕越大,越蹭越深,分离崖壁的面积也越来越大。形成一种把壁画向外挤压脱离崖体的力量,造成壁画起鼓脱落。有的裂隙还成为了一些昆虫构筑巢穴的好地方。后来,我把这些情况写成文章,在《文物》杂志上发表。 对莫高窟壁画起甲病害的抢修试验开始了。我们以起甲现象最严重、复杂,高出地面30米的161窟作为修复试验点。要修复必须要有理想的粘合材料。我们认为最为理想的粘合材料应该是,无毒、无嗅、无色、透明,无旋光,粘结强度、稳定性较好、耐老化,后人还可再作修复,还要便于操作。我们把聚乙烯醇、聚醋酸乙烯乳剂、聚乙烯醇缩丁醛、乙基纤维素、聚甲基丙烯酸乙酯乳液等材料,根据莫高窟的地理气候及壁画病害的具体情况,进行了粘结强度、稳定性、物理和化学等比较系统的对比试验。试验结果表明,有的溶液不透明,使用后颜色发深,可能污染壁画;有的要用有机溶剂稀释,因窟内通风条件差,挥发物不易散发,不仅使窟内空气受到污染,还影响到人体健康。最后我们筛选了水溶性的聚乙烯醇和聚醋酸乙烯乳液。 我考虑到敦煌日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风沙很大的气候特点,可以利用其自然的气候变化,来对修复材料作不同配比的稳定性试验。我们收集了一些壁画残片,那都是以前张大千先生他们在临摹壁画时,从壁画重层上剥下的残片。我们在上面涂上各种不同配比的粘合剂,每块均留有未涂部分。并将它们放置窟顶上莫高窟气象站的观测场内,任其风吹、沙打、日晒、夜冻。经过三个多月的试验,我们从中选择了能适应当地气候条件的最佳配方。试验残片中,凡涂上这种配比修复材料的部分,颜色等仍保持原状,而未经处理的部分,或配比不理想的涂片,壁画颜色较前暗淡,同时粉化程度加重,用手轻摸,即可脱落。试验证明,试用我们配比的粘合剂,对壁画可以起到加固保护作用。这样的粘合剂在像敦煌这样大陆性气候的光线暗淡的洞窟里,使用小比例,即使经过若干年,粘合材料老化后,也不会对壁画产生损害,还可重新使用粘合剂修复。 修复程序是,先清除壁画起甲部分内外的灰尘和积沙,一般用小橡皮球等工具,将泥沙从甲片后面轻轻吹出。然后在起甲部分后面的地仗上注射粘合剂,并用白绸缎包裹着的脱脂棉球,由底向破口,轻轻排压起甲壁画。目的是为了排尽空气,防止空气被封在里面。用绸缎包裹棉球排压,修复的壁画,表面非常光滑,完全没有了格拉尔修复时的那种纱布印迹。 然后在注射加固后的壁画表面上喷涂一层粘合剂。如发现壁画因喷涂粘合剂而受湿鼓泡,就说明还有空鼓的地方未被粘牢,那就再向鼓泡内注射粘合剂,同样按压加固。当喷涂的粘合剂达到70%的干燥程度时,将白丝绸铺在壁画上,用软胶滚滚压平覆。这些程序看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却不易。如关于滚筒滚压时的壁画干湿程度,定在70%,那是经过若干次实践才得出的标准。因为低于70%,壁画就有可能出现滚痕,甚至将壁画黏在白绸上。高于70%,超过80%,可能因粉皮干燥而在滚压时脱落,使壁画遭到破坏。 莫高窟161窟的壁画,原来普遍起甲,脱落严重,当年我们用这种方法进行修复,至今已经过了50多个春秋的考验,截至目前,仍然未发现褪色、变色及重新起甲等任何不良现象发生。 我把保护的方法、操作程序及材料配比等研究完毕后,便回本单位。其大部分实际操作工作,后来均由莫高窟的李云鹤等同志们来进行,他们在这方面贡献很大。 1989年,在以我为主持人、以中国文物保护科学技术研究所和敦煌研究院联合申报文化部科技发明奖的时候,文化部派了鉴定小组到莫高窟实地考核验收,其中湖北省的后德俊同志,当时他年纪轻,眼力好,还打着三节电池的手电筒,站到洞窟的较高处仔细检查,都未发现任何异常。 1989年该项目获得文化部科技成果一等奖。后来,在第一次全国科技大会上又获国家科学大会奖。这是全体参与莫高窟壁画保护的同志们共同努力的结果 。 后来听说,文化部召开评审大会时,就莫高窟壁画保护评奖的事,辩论非常激烈。 有位代表提出,壁画保护现在有更新的材料,这种方法和材料已经过时,不能得奖。 当时的评委高茵同志认为,老方法是经过时间考验的,证明是好的。经过时间考验证明有效的老方法不用,而奢谈什么还需时间考验的所谓新方法,我认为不太合理。 我认为能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好方法,就不能说过时。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我们研究的这种防治起甲病害的壁画保护方法,直今还在推广使用,莫高窟用此法已保护了四、五千平方米的壁画。同时推广到敦煌周围,如榆林等窟的石窟壁画做保护,甚至连新疆等地也在使用,都得到了良好的效果。 莫高窟壁画的保护,是我回国后完成的第一项任务。在以后我所做的文物保护工作中,还遇到过很多难题。 都是针对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墨守成规,不一成不变,不生搬硬套。“辨证施治”是我做文物保护工作的基本原则。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