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有时比专著更真实、丰富、血肉饱满 读书:这套丛刊的主打是日记,以丰富的私人生活细节呈现了当时人们生活的多种面向。您在编辑过程中有没有遇到特别有价值、有意思、以前鲜为人知的内容?能否举一两个例子? 彭国忠:这套《丛刊》确以日记为主打,已经出版的三辑,日记都达到或者超过每一辑所收著述种数的一半,具体到第三辑,共收书十种,日记有五种;加上张霞整理的《壬癸避难日志 辛卯年日记》,其实是两种;卢康华整理的《蟫庐日记》之“外五种”,实际收录日记十一种。这些日记,从不同的侧面反映了中国近现代社会各类事件,丰富了中国近现代历史的书写,也诠释了我们对中国近现代“史”的理解。 比如,孟宪彝在民国时期担任过议员,我特别留心他对五四运动的记载。在《孟宪彝日记》中,相关记录是:“四 初五日 晴”,内容为:“写屏对。午后,到大观楼。写匾字多方。下晚,筮谦约吃天和玉。又到杨仲五药房一坐。到前门内,见学生数千人横路,不能行,以赴各使馆,声说日人不交还青岛,各手执一小旗,书‘索还青岛,讨卖国贼’字样。下晚,闻到曹汝霖宅,打伤章宗祥,将曹宅房屋烧毁矣。”也就是五四这天,是农历四月初五,天晴,他上午写屏风、写对联,下午到大观楼去。又题写了几方匾额。下晚时分,有朋友约他到天和玉吃饭;饭后,又到另一朋友杨仲五药房坐叙——这些,都是他的日常生活,每天如此,常态化的;然后才进入我们关心的事件:前门大街上,几千名学生在示威,横断了交通,手里举着“索还青岛,讨卖国贼”的旗帜,到各国使馆声讨日本人不交还青岛给中国政府;学生们还火烧了曹汝霖的宅子,打伤了章宗祥。但是,从日记底本上可以看出,五四这天的日记是补写的,什么时候补的不清楚。这很耐人寻味。接着,五月五日的日记,完全与这场运动无关,六日的日记则是:“写寄美庆善儿信。托紫垣代寄。筮谦之广祖母四十正寿,为之送杂剧一台。午后四时,大总统约为游园会,入新华门,到瀛台一游。到大圆镜等处观牡丹。到怀仁堂,总统出,与大家略谈。玉双开言:日前学生与章、曹为难,请勿以命令送学生于法厅,致于名誉有碍云云。后到紫光阁,瞻历代帝王像。出福华门,回寓。筮谦宅来客甚多,票戏亦甚多。宇民初次演《坐宫》,颇受大家欢迎。夜过半,乃就寝。”民国大总统在五四爆发的第三天,居然还好整以暇,有心情约请议员们游园,而不“惊梦”,议员们游园之外,观剧演剧不误;当然,也有人为学生陈情,但绝不是出于同情学生、保护学生,而是为了政府的“名誉”。接下来数日,仍然是外出廊坊、煮茶、行吊、写字,直到十二日,才再次出现与五四相关的内容:“午后二时,钱总理约到怀仁堂,同参众两院议员讨论巴黎会议青岛失败问题、方法。大众以不签字为宜,为留将来争论馀地也。写复介如信。”十七日:“午后一时,参议院开会。下晚,汉亭在心航处设筵,作消寒会。”参议院开会,也无涉五四。十九日才补充交代:“黎明即雨,可望深透。农民将幸秋禾之发育矣。昨日,在新丰楼言及学生停课,在大街上,以日本衣帽插为小人,用者为东洋奴云云。抵制日货,言之未免激烈,恐牵及外交,政府无以善其后也。学生之爱国热,殊觉过火也。雨竟日。宇民、翰翔来谈。”我们不是要消解五四的价值和影响,不是要谴责孟宪彝,而是认为通合这些记载,可以反观五四,反观那样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在当时发生时的真实情形。 又如《潘道根日记》,主要记载一个乡镇医生潘道根的日常生活、生命历程,他的行医论医,尽忠尽孝,交友急难,借书、读书、买书、赠书、写书,他在日记中很认真地研究、探讨古文字、理学,毫不含糊地批评甚至鄙薄袁枚、金圣叹。他记录水灾之后,儿子长时间赤脚站着水中,脚趾腐烂,痛楚不能成眠,而他无钱无势,束手乏策,不禁想到:“平居读书,动以四海饥溺为怀。今方一家数口之不保,岂不可笑?”(1827年12月13日)1842年4月至10月间,外夷入侵,多地失守,城池告急,“城中挈家避兵者纷然矣”(6月18日),“闻福山有警,北门避兵之船络绎不绝,妇女仅携孩童衣包,以雨盖遮日而行,米粮箱笼俱不可带,亦有被人劫夺者”(6月20日)。当7月8日,提督陈化成战死殉国,“夷目在吴项桥出示安民,夷船已入刘家河”,有些人投敌做汉奸,而“城中避兵者纷纷入村”,他却“余日修净业,暇则观书而已”,接着上海县典史杨某殉城,靖江失守(7月29日),他却于8月1日撰写出一篇近两千字的《劝戒文》,阐说“天下之治乱,根于天下之人心”的道理,认为“人心一日不悔过,则天心一日不悔祸。从古以来,未有丧其心而不致乱者也,亦未有以乱治乱而可以已乱者也。然则欲拨乱而反之正,诚莫先于正人心矣”,显得迂腐而又可爱可敬。还有他自己生活清苦,赁屋而居,儿子被迫到外地去教书度日,却于道光二十三年一年“恤嫠赒贫、放生善愿,计用钱十二千四百十六文”(该年除夕日记)。读这样的一部日记,可以认识近代社会乡绅阶层的文化生活、他们的政治观国家观,可以了解中下层民众的宗教信仰(潘道根崇儒信佛,他的朋友王又新“全家归佛,次、三两子已披薙,长子在昌义局为义学师,又新现在七子山僧寮”),可以观察传统礼仪在民间的命运,而最重要的还是这位医生鲜活生动的生活史、生命史。我觉得这是主要的,远比历史书、研究专著告诉我们的真实、丰富、血肉饱满。 读书:胡晓明教授说文献的发现、整理、出版,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突破具有重要作用,对此,您怎么看? 彭国忠:一般而言,学术研究的突破,往往借助于新的理论、方法,或是借助于新史料、新文献的发现。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自百多年前第一部《中国文学史》问世以来,其学科便宣告建立,文学史的叙述模式也逐渐形成,随之而来的必然是对大量文学事实的舍弃,对丰富多样文学现象的简单化处理。比如以“出世”与“入世”分别文学家及其作品,这种二元思维禁锢着研究者的思路,参加科举考试做官进入仕途,是积极入世者;但又要不与统治者同流合污,往往遭遇贬谪、流放,其作品往往被称赞;入世,却左右逢源,官职做到很高,很少挫折,其作品往往被评为价值不高;最好是像陶渊明那样能够归隐田园,多数都会获得肯定评价。长期以来,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重点对象就是“怀才不遇”的失意者和遗世独立者,那些仕宦达者,作品往往获讥“无病呻吟”;那些真正投入生活中却没有获得政治身份的人——既不是达者,也不是失意者,也不是高蹈隐逸之士,也就是不能以政治标准划分其身份者,更很少被关注。如果我们把文学史重点研究的怀才不遇者称作第一种人,遗世独立者称作第二种人,达者称作第三种人,能否把被文学史遗忘的这类没有政治身份的人称作第四种人?而第三种、第四种人,今后都应该成为古代文学研究的对象,相应的也会出现新的文学研究范式,出现研究格局、研究范围、研究方法的突破。 这只是从创作主题角度说的,从批评主体、批评方式、批评资源等角度看,也可以有研究的突破。 胡晓明先生敏锐地看到《丛刊》蕴藏的丰富的古典文学研究资源,前瞻性地提出突破既有研究格局的命题,我们把它当作是鼓励,并在以后的编辑中朝着这个方向继续努力。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