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埃及(约前3000—642)是宗教色彩非常浓厚的文明古国,宗教广泛渗透到社会生活中,与政治、经济、文化等紧密糅合在一起。在古埃及人的意识中,没有现在习以为常的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等界限分明的领域划分。古埃及那些具有传统象征意义的活动是在宗教环境中进行的,可以视作宗教仪式。正如马克思所说:“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导致神秘主义方面去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古埃及宗教仪式显然也是社会生活的一部分,从实践角度予以考察,可以对其得到更好的理解。 蕴含宗教或世俗目的 从现有史料来看,在长达数千年的时间里,古埃及人举行过大量宗教仪式。美国考古学家安娜·史蒂文斯在人类学仪式理论的话语体系内,将古埃及仪式分为“交换和共享的仪式”、“困扰仪式”和“过渡仪式”。古埃及很多仪式并非由单一环节构成,而是由若干环节构成的复杂活动。按照史蒂文斯的类别划分,这些仪式体现出很强的跨界性。例如,塞德节里面的宴饮环节就具有明显的“交换和共享仪式”特点,但它的神秘复活环节又具有很强的“过渡仪式”性质。美国埃及学家唐纳德·雷德福根据主体角色的不同,将古埃及仪式划分为“国王的仪式”、“普通人的仪式”、“神的仪式”和“动物的仪式”。这种划分方法没有完全局限于人类学的仪式理论,而是基本上从古埃及仪式的实际特点出发。当然,“国王的仪式”有时很难与“神的仪式”区分开来,例如,国王向神献祭的仪式既有“神的仪式”的特征,也有“国王的仪式”的内涵。可见,如果强行将古埃及人的众多仪式归入某些群组,并不符合他们自己的理念。 从埃及现存神庙和坟墓等建筑物的浮雕来看,古埃及人在很长时间里举行过如下常见仪式:神庙祭司每日举行的祭神仪式、国王的神圣诞生仪式、国王的加冕仪式、国王的塞德节、庆祝战争胜利的献祭仪式、国王的祭神和祭祖仪式(诸如新年节)、国王的丧葬仪式等。从这些仪式的名称来看,它们都是古埃及人的实践活动,当然其场地是神庙、坟墓或类似场所。 古埃及人未能创造出“仪式”这种专有术语,也没有专门术语分别表达上述仪式。他们只是用几个词语来表达仪式的含义,例如“irt ht”(做事情),“irw”(一些事情被做),“nt-c”(正规程序,直译为维持规则)。从这些词来看,古埃及仪式都是具体的实践活动,是按照某种程序做事情。在古埃及人的意识中,宗教仪式是以“做事情”为精髓的。这些仪式必然蕴含宗教或世俗目的,也必然存在一些利益关系。 国王追求永生 古埃及神庙墙壁和巨大石柱的柱面上铭刻着大量浮雕,很多场面描绘的是神庙举行的日常祭神仪式。这个仪式的具体过程比较复杂,包括将神雕像搬出圣所、清洗神雕像、为神雕像更衣、向神献祭、将神雕像搬回圣所等,核心环节是向神献祭。根据浮雕的描绘,向神献祭的人物始终是国王,有时国王的妻子和儿女跟随其后。实际上,国王不可能每日到全国各地的神庙中向神献祭,往往由神庙祭司代替国王举行神庙日常献祭活动。这种错位现象并非雕刻师疏忽所致,而是古埃及人有意为之。 在埃及人看来,国王是神的儿子,只有国王才能直接与神交流、向神献祭。在埃及语中,对国王的称呼之一是“hm”(陛下),该词也是祭司“hm ntr”(意为神的仆人)的词根,从中可以看出国王与祭司的关系。希腊人统治埃及时期(前332—前30),祭司在铭文中强调“正是国王让我成为祭司,让我代替他为神献祭,因为只有国王才能与神交流”。神庙日常祭神仪式旨在确保太阳神和其他神每日再生,神的永生意味着国王作为神之子也能够实现永生。 国王对永生的追求可以在塞德节中得到明确的表达。国王在统治一段时间(理论上为30年)之后举行塞德节,在一个被称为“神秘再生仪式”的环节,国王在神的帮助下实现再生。国王和普通人对永生的追求还表现于丧葬仪式,木乃伊的制作、丧葬过程中的开口仪式都是直接为永生服务的。 这些仪式体现的是神(以及为其服务的祭司)、国王、普通人之间的利益关系。神因仪式而获得崇拜,为神服务的祭司则通过仪式获得祭品,国王作为中介者获得神的保护和普通人的尊崇,国王和普通人通过献祭和具体仪式达到追求永生的目的。 彰显王权神圣性 古埃及很多宗教仪式直接与国王有关,有些仪式则是以国王为核心的,尽管仪式的崇拜对象是神祇。新王国时期(约前1550—前1069),女王哈特舍普苏特(约前1473—前1458)在葬祭庙墙壁上铭刻了其神圣诞生的仪式场面,并配上说明性的铭文,宣称太阳神阿蒙和她的母亲结合从而生下了她。阿蒙神在众神面前说:“我将把所有土地、所有国家都给予她”,“她可以统治两土地(上埃及和下埃及——引者注),她可以统领所有活人”。她的加冕仪式也很有代表性。经过洁净仪式后,太阳神阿蒙和其他几位神一起将王冠戴在她的头上。她获得所有神祇和臣民的认可,掌握埃及的统治权。 布巴斯提斯神庙的浮雕描绘了第22王朝(约前945—前715)法老奥索尔孔二世(约前874—前850)的塞德节场面。在“神秘复活仪式”中,奥索尔孔二世在神秘房间里面对着十二个大神,这或许意味着神灵已经使法老复活。在第19王朝(约前1295—前1186)法老塞梯一世(约前1294—前1279)的塞德节浮雕中,他躺在一所建筑物内的床上,绿色的面孔与木乃伊面部很相似,这说明法老已去世。众神站在他面前,呼喊“醒来”。法老站起来,穿上衣服,戴上王权标志物,拿起武器。这表明塞梯一世获得了重生,而且重生之后仍是国王。接下来的活动是加冕仪式,阿蒙神和其他大神将王冠戴在法老头上。这两个环节清楚地表明,神灵使国王复活,并使国王具备了继续统治埃及的能力和权力。 国王的神圣诞生仪式、加冕仪式旨在宣扬国王的身份和王权的神圣性,而国王塞德节的再生及加冕仪式则进一步强化了其神圣性。在古代埃及,神圣性就意味着合法性。在这样的仪式中,以国王为首的统治阶级是受益者,他们自然也成为此类仪式的维护者和实践者。 体现阶层关系 古埃及很多仪式是全国性的,参与者包括众多社会群体,因此,这些仪式体现了当时的阶层关系,这在塞德节仪式中表现得比较明显。阿布·古鲁布神庙的浮雕描述了古王国时期(约前2686—前2160)第5王朝国王纽塞拉(约前2445—前2421)的塞德节仪式。国王在仪式开始的时候,向大神庙外面的某个小神庙的很多小神奉献了少量羊和其他物品;游行队伍到达大神庙以后,国王向上埃及和下埃及的诸位大神献祭更多物品,并且以复杂的仪式分别到每个大神的神龛面前膜拜。这些神来自不同省份,体现出神及其代表的各个省份在古埃及政府中的不同地位。 在塞德节中,出席仪式的人也要按照级别活动。国王始终是仪式浮雕中最高大的人物,是整个仪式的核心;国王的妻子有时出现在仪式中,紧随其后;众王子出现在相对显要的位置,维西尔、书吏等大臣有时与王子们同列,有时单班站立;高级祭司扮演神祇,伴随国王左右,低级祭司从事相应的活动;外来人也出现在仪式中,但他们主要扮演进贡者和俘虏的角色;普通民众在仪式过程中跪在道路两侧。 国王的加冕仪式、庆祝战争胜利的献祭仪式、祭神仪式等浮雕中都有类似场面。新年节基本上是一个以预祝农业丰收为核心内容的仪式性节日,核心人物依然是国王,但农民在这个仪式中占据较高的地位。如此看来,古埃及一些仪式是以宏大的场面来宣扬最高统治者与地方政府的关系,体现出阶层关系,以公开方式明确了不同省份和不同人群在国家中的地位。各个省份和阶层的人们也会维持和改善这种既定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古埃及众多仪式的直接受益者是各个地方政府和各个阶层的人们,而从根本上受益的是以国王为核心的最高统治层。 进行物质再分配 在神庙的日常祭神仪式中,向神奉献祭品的活动每日举行三次。不同的神庙每次奉献祭品的数量不一,较大的神庙奉献的祭品数量非常可观。考古学家在第18王朝(约前1550—前1295)法老埃赫那吞(约前1352—前1336)建立的新都阿玛尔那发掘出1820个祭品桌,每张桌子上都可以盛放若干种祭品,足见这个神庙奉献的祭品数量之多。显然,这些祭品最终变成了祭司的食品和财产,祭司根据等级职位分享这些祭品。这被称为“祭品的归还”,是祭司得到补偿的一种方式。 国王在庆祝战争胜利的仪式中,将大量战利品、大片土地奉献给神庙,神庙祭司也是受益者。加冕仪式、塞德节、丧葬仪式、新年节等重大节日举行完毕,都有一个宴会环节,所有参与仪式的人都可以参加宴会,获得不同数量的食品。加冕仪式、塞德节等都有一个将土地奉献给神的环节,也有可能进行土地和财产的再分配,受益者除神庙祭司外,还有官吏、士兵甚至普通民众。布巴斯提斯神庙的一个塞德节浮雕中有这样一句话:“我已经免除了整个底比斯的劳役……以便她的居民可以永远免除劳役。”这或许是真实情况,受益者显然是底比斯广大普通民众。 如此看来,很多仪式兼具物质再分配和义务赦免的功能。这种物质再分配实际上是将国王和神庙从全国人民的税收中获得的财富进行二次分配,将国王和神庙的部分财富以神圣的方式返还给各个阶层的人们,尤其是普通祭司和普通民众,这对于缓和社会矛盾起到了一定作用,也使这些仪式具有了较强的存在价值。 除上述重要仪式外,古埃及还有其他仪式。说埃及是仪式感十足的社会,或许并不为过。古埃及宗教仪式蕴含的利益关系或许可以说明两个问题,一方面,虽然宗教仪式具有程式化和模式化特点,并且是在宗教语境中展开的,但它们毕竟是社会产物,不可避免地包含当时社会的现实和认知。另一方面,古埃及人的宗教仪式显然具有宣传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意图和功能。这些利益关系也许是统治阶级有意设计的,也许是客观情况使然。正是这些利益关系保证了大量仪式的长期存续,而这些仪式也对古埃及社会的稳定起到了一定作用。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