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报:与您有相同遣返经历的作家安部公房曾说:“养育我的奉天之地,是煞风景的满洲中尤其煞风景的地方。但是,就是这煞风景之处反而深深地吸引着我,这果然就是因为它是故乡吧。我却不能断言这是故乡,何故?作为个体,我的父亲只是个温良的市民,可作为整体的日本人我们却在进行武装殖民侵略,想必是因为这个罪过,我们连称奉天为故乡的资格都没有。甚至,连称作故乡的地方都没有。在奉天时,我梦到日本;从日本回来,我梦到奉天。我时常感到自己就像‘亚洲的亡灵’一样徘徊在故乡的边缘,却始终进入不了。”您称铁岭为“故乡”,请问您对这个故乡抱有何种感情,与安部公房所言是否有共鸣? 柳泽隆行:铁岭是我回国后一想到便泪流满面的故乡,这种故乡感一直挥之不去。时隔66年后,立身在依稀能分辨的过去的家门口,我感动得浑身颤抖。当时,我们住在中国人不被允许进入的日本人街道,为保有一个特权地位,无法与当地孩子接触。所以,我有和日本小孩子玩的记忆,却没有与同龄中国小孩玩的记忆。最初接触到中国小朋友是战后在安东时候的事了。 但我们从满洲回来后,又被贴上“遣返者”的标签,长时间受异样眼光的蔑视,居无定所。对于“遣返者”的生活状况,我想可以作为日中战争史另一个视野来研究。 安部公房把移民满洲的行为认作日本全体的武装殖民侵略,这点我认同。所以66年后回铁岭时,我以为会被当地人用石头砸,但没想到那里的人民却对我很热情。 诗人室生犀星的诗歌“故乡是远在天边的思念/是心底浅吟的悲歌/……身陷都心孤寞的黄昏/思乡之情泪湿双目”反映了我对故乡铁岭的感情,我对自己生于中国的悠久大地上一直很自豪,内心深处并不觉得自己是真正的日本人。从这层意义上讲我像是徘徊在中日间的“亡灵”。 文汇报:您有没有思考过是什么原因让你们遭受了这种悲惨的命运? 柳泽隆行:我们全副武装蹂躏了中国大地,结果遭全世界的唾弃。虽说当时是在满洲建立“王道乐土”,但实际却是建立殖民地,这个目的一目了然。但是当时大半的日本人,利欲熏心、自以为是地想要把满洲变为日本的自由之境。这种错误的决定,是军国主义所为,其实大半国民也无形中助长了这种狂妄。 中国的顾炎武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虽然作为个体很多人只是把自己当做“善良的移民”,但大半的遣返者已认识到这是咎由自取,甘心承受着战败后自己悲惨命运的苦果。 文汇报:您谈到“如今我被允许站在中国农田的一隅,听着铁道员讲述父亲与某君的交往,我对父亲的认识多少发生了些许改观”,在这之前,您对父亲的认识是怎样的? 柳泽隆行:年轻时候,我对父亲最大的不满在于他把自己只是当做“善良的移民者,对自己的中国属下爱护有加”,而没有认识到自己在“满铁”所从事的事业助推了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殖民野心。可时隔66年回到父亲所就职的车站,没想到父亲当年属下的子孙,谈起了对父亲的温润记忆。那一刻,立身于保留了当年风景的田边,我暂时收起了对父亲的批判,只是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亡父来看待。 文汇报记者 郑蔚 温潇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