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军的长篇散文《侧面》以其较强的纪实性和史料性,彰显着自身的生命力。这里所说的纪实性和史料性,不单单是指《侧面》从作家的亲身经历和自我感知出发,记录下了抗战时期晋西南一带特有的历史场景、战争氛围、军民心态以及社会具象、经济细节等,从而构成了中国抗战激流中一个真实的“侧面”;同时还因为在这个真实的“侧面”里,出现了曾经与萧军患难与共的生命伴侣、著名女作家萧红。其相关笔墨尽管不是太多,但由于渗透了作家的特殊视角,所以依旧包含了多方面的重要信息与隽永意味,具有实录萧红的性质。 1938年1月,应李公朴之邀,萧军、萧红夫妇和艾青、聂绀弩、端木蕻良等人一起,离开武汉,前往山西临汾,参加山西民族革命大学的教学工作。他们到临汾不久,丁玲率领的八路军西北战地服务团也经潼关来到临汾,两部分抗战文化人相遇。随后,日寇重兵压境,抗日力量准备撤出临汾。这时,在何去何从问题上,“二萧”发生分歧:萧红的意见是随丁玲的西战团行动,继续从事文化抗战;而学过军事、练过武功的萧军,则打算先随民大师生向乡宁、吉县转移,然后独自寻机渡过黄河,去五台山打游击。 萧红最终未能说服萧军,二人只好暂且分离。萧军的《侧面》正是由此下笔,依次讲述了“我”与“红”(萧红)以及诸位朋友的依依惜别,“我”同民大师生的悲壮行军,“我”径去五台的道路受阻,“我”转道延安的所见所闻……这当中,萧红是一个重要的存在,她时而出现于临汾火车站与“我”告别的现场,时而浮现于告别之后,于“我”几乎是挥之不去的生命记忆,其形象既是历史的,又是艺术的。 如众所知,对于萧军来说,把生活中的萧红写进文学作品,使之成为带有非虚构性质的艺术形象,并非始自《侧面》。在此之前,类似的情况,至少还有先后完成于1932年和1936年的纪实小说《烛心》和《为了爱的缘故》(以下简称《缘故》)。其中,前者描写化名畸娜的萧红,在哈尔滨东兴顺旅馆与化名春星的萧军初次相识并相爱,进而由萧军将萧红从绝境中拯救出的一幕。后者则让萧军借助第一人称直接现身作品,讲述“我”出于对病中的“芹”——萧红的悲悯与爱恋,而不得不放弃参加抗日武装去打游击的经过和情景。 不过,同样是以文学手段书写非虚构的萧红,《侧面》较之此前的《烛心》和《缘故》,仍有明显不同——在《烛心》和《缘故》中使用了化名的萧红,到了《侧面》里则以“红”的真名现身。如果说这种称谓的变化已经表示作家在有意强化后者的纪实元素,那么,相关作品的形象实际则恰好证实了这点。《烛心》和《缘故》,尽管被萧军称之为“我们之间生活的‘实录’”(《萧红书简辑存注释录》),但实际上是一种蛰伏于作家内心的男权中心主义思想,一种“拯救者”特有的傲慢与优越,以及由此所支配的主观叙事,使作品中的萧红与生活原貌拉开了距离,甚至变得面目全非。这一点在《缘故》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当年躲到日本修复情感的萧红,在读罢萧军寄来的《缘故》后,当即在回信里写道:“那些小节都模糊了”,“芹简直和幽灵差不多了,读了使自己感到了颤栗,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这应当是当事人对作品内容的委婉质疑和含蓄拒绝。 相比之下,萧军写《侧面》时,情况有了很大改观。在这部作品中,作家不再是居高临下、统摄一切的“拯救者”,而代之以恋人加朋友式的现场速写与记忆还原;萧红也不再纯粹是被打量和被塑造的人物,而是有了属于自己的主张和灵性。整部作品的相关描写,呈现出庄严沉稳的纪实效果。这样的情况之所以出现,显然是因为作家的生活和心境发生了变化——《侧面》完成于1938年8月至1939年3月。当时,已与萧红劳燕分飞的萧军暂居成都。而不久前,他与兰州姑娘王德芬从一见钟情到终成眷属的经历,不仅再次带给他爱情的沉醉和新婚的甜蜜,同时也使他获得了某种解脱,进而能以客观、平和、宽容,甚至不无留恋的心态,去回味自己与萧红的感情历程,去看待和评价昔日的萧红。正因为如此,《侧面》中的萧红更接近历史和生活的真实,因而也更具有认识和研究价值。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