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四十万字的《方志敏全集》,诗、文、小说、剧本、公文、信札,文采飞扬。我们看到的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才有貌的精英。他们既不缺智商,也不缺情商,任选一行,都能有大成。只是为了革命,为了民族解放他们甘愿献身。他十六岁时就发豪言:“心有三爱,奇书、骏马、佳山水;园栽四物,青松、翠竹、洁梅兰。”他愤于上海租界公园的牌子“华人与狗不得入内”,一创立根据地就为农民修了一个公园。内有游泳池,每年还举办运动会。在公园内他亲植一株梭柁树(传说,这就是月亮里吴刚永远砍不倒的桂花树),现已有两抱之粗。树旁有一六角亭。闲时,方就在亭子里看书。他才华横溢,仪表堂堂,常有妇女暗恋之,无以表达,就偷偷往其身后放一双亲手做的布鞋。据说,看一上午书走后,工作人员能收好几双鞋。这事我有点半信半疑,但县里的人说确有其事,他们还能讲出许多类似的故事。 那天擦黑时,我们去看苏区政府旧址,一老人听说是采访方志敏事迹,主动上来搭话,又返身回家捧了几个红薯一定要塞到我们怀里。我们婉言谢绝,直到走出七八步后,他在后面说了一句:“我们家有三个烈士。”我们都为之一怔,顿脚回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心事浩茫,繁星在天,这大山深处不知藏着多少红色故事。陪同的人说,现在还有一位活着的在方身边工作过的老人。已经晚上十点了,我们摸黑找到枫林村的一座小寺庙,沉沉的夜色中,空寂苍凉。九十七岁的周桂兰,已出家五十年,平时有一个弟子陪伴,今天弟子外出,就她一人独守孤庙。我们就在佛殿前的台阶上摆了几个小凳,听她谈八十年前的往事。她印象最深的是方的和蔼可亲,发动妇女剪发、放开裹脚、扫盲识字。我说:“你现在怎么还记得这些事?”她说:“好人啊!我现在还供着他的灵位呢,每天还给他念经上香。”这一句话把我们一行人都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抬头扫一眼堂上的佛祖和沉沉的夜色,大家都不说话,空气凝固了几秒钟。座中有女士轻轻地问:“在哪里?能看一下吗?”“在三楼上。”于是我们扶着这个近百岁的老人,打着手电,颤颤巍巍地爬上三层楼。这是一个专给人做佛事超度亡灵的小佛堂,墙上供着超度人的名单。在三排名单之上单用稍大一点的字写着一个名字:方志敏。她每天念经超度,已五十年。她说:“好人啊,死得太惨!我一闭眼,就见他戴着脚镣,浑身是血的样子。”她,一直在为他招魂。八十年了,也许在喧闹的都市里,在匆忙的官场上,人们早已淡忘了一个叫方志敏的人。但是在赣东北的青山绿水间,在老区人民的心里,甚至在这座乡间古寺里,还有人没有忘记他。 方志敏确实是大志未展,大业未成,死不瞑目。他死时才只有三十六岁。他的英魂还一直在身后留下的文稿中游走。 读方志敏的文稿,让人联想起许多狱中文章。这是在特殊年代、特定背景下的作品。是时代、人格、事业、生命相撞击的火花。中国史上最有名的狱中文章是文天祥的《正气歌》。共产党领袖中,有瞿秋白狱中《多余的话》,胸怀坦荡,明月清风;有张闻天“文革”羁押于肇庆期间的《肇庆文稿》,明经析理,忧国忧民;有彭德怀在“文革”关押中,形成的《我的自述》,堂堂正正,掷地有声(张、彭都是经过长征的)。这些文字,不但内容高洁,就是成稿过程之艰难曲折,也足够为一部传奇。其时他们都是以命相押,以死相抵,只愿留下事实,留下思想,“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这意义远超于我们纪念某一个具体的事件。因为一个人总会死去,一些事总会过去。就是当年对立的国共两党,也已经几分几合。而现在我们读史,看到的只是各种不同的灵魂,只有人格和精神不死。 人类永在进行寻找文明的新长征,这些文稿是征途上一盏永不熄灭的灯。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