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分歧”与“认同”。最近,我为许倬云先生新著《华夏论述》写了一篇“解说”,其中提到,许先生的一个判断很值得继续思考。众所周知,三代秦汉以降,“中国”疆域不断变化,时大时小,很多地方逐渐被“中国”纳入版图,“中国”也逐渐扩大了疆域,可是许先生也点出“有三个地区(即越南、朝鲜和日本),在这个时期大量地接受中国文化,也接受中国的移民,却没有成为中国的一部分”。这是什么原因?许先生推测,这是因为中国对这些地区,不是经由主干道、纵横交错、渗透各处,乃由海路进入、跳跃式的连接有关,并提出这可能是秦汉帝国(大陆为帝国中心)与罗马帝国(半岛为帝国中心)之差异。是否如此?还可以继续讨论,但至少这是一个有趣的历史问题和思考方向。李焯然先生讨论的安南/越南的历史与文化,就是一个很有趣的例子。北宋以来,其实各王朝都有并吞安南之心,但无论是宋元还是明清,始终不能真正征服它,一直到前面提到的永乐年间南征,也不能把它像西南“改土归流”一样,彻底郡县化纳入中国疆域之内。长期以来,它有自己的年号(如“绍隆”),自称皇帝(如“宪天体道大明光孝皇帝”),接受中朝册封加入朝贡体系,却又始终独立。因此,即使在同一个“汉字”、“儒家”甚至“汉传佛教”的基础上,和朝鲜、日本一样,它与中国也还是各走各的路。特别是蒙元时代以降,各国“自我中心主义”也就是政治上的自尊意识,其实使得“分歧”越来越强。 有一个道理希望能够在这里说明白。Identity常常翻译成“认同”,也可以翻译成“归属”,文化认同与政治归属,其实有时候会分开,甚至分得很开。从历史文献中我们常常看到,日本、朝鲜和安南的文化人,汉文修养、儒学知识、宗教情怀,可能会很“中国”,他们写诗作画,楷模可能是老杜、摩诘、东坡,他们谈论古典,可能就是四书、五经、三史,但是,当他们面对国与国的争端,始终你是你、我是我,政治与文化似乎并不是一件事;而在东亚的民众生活世界里同样是这样,李焯然教授已经指出新加坡华人的种种民众宗教信仰,可能他们也会和中国人一样,崇拜同一个关公、同一个城隍、同一个妈祖,到同样的孔庙去参加祭祀,有很强的“乡愁”或者“乡恋”,但是,他们大多数既然“入乡随俗”,便不再“落叶归根”。文化认同并不能取代政治认同,也许对制度的认同、对久居乡土的习惯、对同样生活在他乡的亲族的依赖,更容易让异乡成故乡。所以,这种“分歧”是很自然的,要说“认同”,往往只是在文化和风俗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