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史学理论建设的基础与构想 将史学理论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专业来建设,在逻辑上必然面对一个问题:史学理论研究的起点和基点何在?史学理论建设所依靠的知识基础和学术前提是什么?这是不能不提出的问题。对此,我们先从历史理论的来源说起。众所周知,历史唯物论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哲学,且与辩证唯物主义构成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完整体系。但历史唯物论虽然是贯穿唯物辩证法的思想方法,但其全部观点和结论,不是将辩证唯物主义降临在历史问题上套出来的,而是立足于对历史事实的研讨和考察。真实的历史进程如何,真实的历史状况如何,才是历史唯物论的基点和研究的起点,唯物辩证法只是研究中的指导思想,而且这种指导思想也是在研究史实中发展、完善的。这就是说,历史唯物论是从历史真情实况的研究出发。恩格斯说:“如果不把唯物主义方法当作研究历史的指南,而把它当作现成的公式,按照它来剪裁各种历史事实,那么它就会转变为自己的对立物。”(24)很明显,马克思主义历史理论并不是从哪种一般的哲学体系中推衍出来,而是必须通过研究历史来作出总结、概括和抽象,整个研究过程当然包含着科学思想方法的指导,但真正研究历史和参考历史研究已有的成果,是必不可缺的基础。 正如历史理论是对历史事实和社会发展真实历程的抽象性概括,史学理论的建设基础也应当来自历史学发展状况和发展历程的总结。这里仍然需要唯物辩证法的指导,但不能简单地套用某种历史哲学的范畴和观念。对史学发展状况予以描述性总结的学科,就是史学史,不言而喻,史学理论应当以史学史的研究为基点,从史学史研究的可信成果出发,抽象出理论化的论断,建立自己的认识体系。不少史学理论的著述,习于从唯物史观的论断推衍出史学理论的论述,总想着怎样套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观点,似乎坚持了马克思主义的理念,但这种作法从一开始就违反了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论,那不是从史学发展的史实出发,犯了把历史唯物论当作现成公式来剪裁史学事例的错误,乃是根本思想方法的问题。平实而言,以某种哲理推衍具体的学术问题,也可以提出某种富于启发性的见识,但不能获得关键的核心认知,不能解决主要的难点,更不能建立系统而正确的理论体系。根据唯物辩证法的认识论原理,史学理论的研究务必摒弃观念推衍的论述方式,将之牢牢立足于史学史研究成果的基础之上。 中国史学史在世界文化史中占有十分特殊的地位,梁启超说:“中国于各种学问中,惟史学为最发达;史学在世界各国中,惟中国为最发达。”(25)作为史学理论建设的知识基础,中国史学史不能缺位,而根据中国连续发展的史学发展史且参照西方史学史,概括为史学理论,就能够取得高屋建瓴的学术水平。这样得出的史学理论,毫无疑问会带有中国自古以来优良史学遗产中的概念、命题与思想因素,即具有明显的中国式的话语指征,这应是史学理论新建设的特点之一,也是其优点之一。 中国史学在长足的发展中,形成了丰富的概念组合,如表达史家必备资质的史才、史学、史识、史德等概念,反映史籍存在官修、私修以及不同级别的国史、野史、正史、杂史等概念,说明史学社会功能的鉴戒、资治、经世等概念,彰显治史准则的直书、实录、实事求是等概念,归纳史书编纂方式和内容范围的体例、书法、通史、断代史等概念,揭示史学内在结构和层次的“事”“义”“文”概念,等等,不胜枚举。这些概念经过整合与新的阐释之后,大多能融会到当代史学理论之中,发挥积极的作用。例如意大利思想家克罗齐认为:只有灌注了当代思想和精神的历史才是“真历史”,他说:“既然一件事实只有当他被人想起时才是一件历史事实”,那么在史学家思想之外,“事实其实并不存在”(26)。而中国传统史学关于区分史学“事”“义”“文”层次的理念,即可破解克罗齐的观点,北宋史家吴缜说:“夫为史之要有三,一曰事实,二曰褒贬,三曰文采……至于事得其实矣,而褒贬、文采则阙焉,虽未能成书,犹不失为史之意。若乃事实不明,而徒以褒贬、文采为事,则是既不成书,而又失为史之意矣。”(27)作为历史思想的“义”是附从于史事的,二者关系不能颠倒,也不可搅合一团,克罗齐的主观主义狡辩是站不住脚的。在史学理论建设中,以唯物辩证法的思想方法为指导,充分利用中国史学史的知识体系,是大有可为的。总结和概括几千年来中国史学以及史学思想的发展,必须得到格外重视,让中国话语成为当代史学理论的显著指征。建设中国的史学理论,并非盲目排外、闭门造车。相反,史学理论的探索,应当观照古今中外的史学发展状况,外来史学理论的优秀成果,需要认真鉴别并汲取精华。新的史学理论体系的建设,正是需要理解中外史学史的系统知识,从而进行中外史学发展状况的深入比较,探索其中的异同并且析解造成这种异同的原因,方可概括出深切的史学理论。 关于史学理论的组成结构,史学界、理论界进行了长期的研讨,提出许多卓识。例如将史学理论的内容概括为“本体论”“历史认识论”“史学方法论”三大组成部分(当然也有不同的意见)。其所谓“本体论”,是指历史唯物论的主要观点和基本原理。于是给人以这样的印象:既然本体在于历史哲学,似乎史学理论还是历史唯物论观念的延伸。现在的作为,应当贯彻区分历史理论与史学理论的理念,贯彻对于中外史学史的总结、比较与概括的思路,加以调整、充实、更新和提高,以建设史学理论的新体系。 史学理论的结构应当包括三个组成部分,即史学本体论、史学认识论、史学方法论。史学本体论不应叙述唯物史观的原理,因为那属于历史理论的范围。史学本体论要探讨历史学的本质是什么,是科学还是艺术?客观历史与历史学的关系如何?历史学是如何产生和发展的?是否各个民族或地区都会原发性地产生史学?史学存在和运行的社会机制是什么?历史学的发展有无规律?等等。 史学认识论,是史学理论的核心内容,大量难点皆在此中,例如:历史认识能否达到符合客观历史的真实概况?历史认识是否可以检验、如何检验?历史学研究的宗旨是什么?不妥善解决这些难点,马克思主义的史学理论就不能说是建立起来了。对此,回避不可以,随便解说不可以,套用别的一种观念也不可以,必须结合史学史的研究予以阐明,没有史学认识论的史学理论,不仅是残缺的,而且缺少了主要内容,回避要点与难点,就不成为一种系统的理论。将史学理论建立在史学史研究的基础上,那些认识论的难点就可以解决。例如历史认识如何检验的问题,是主观唯心论历史观否认历史学科学性的主要说辞,而从史学史上考察,凡属可靠的和正确的历史论点,都是史学探讨者群体在求真、求是准则下,经过研究与论辩得出的。因此,在求真、求是理念下,历史学界共同进行的历史学学术实践,才是检验历史认识的唯一标准。而顺理成章,求真与求是,乃是历史学的根本宗旨。 史学方法论的主要内容,不应只是讲述研究历史的具体技能,那种如何搜集史料、如何判别文献史料和其他资料的具体方法和事例,可以提到一些,但必须将治史方法概括、提高为理论化的总结,以高度抽象的纲领,纳入具体实例。在方法论的层面上,历史研究的根本方法只有三项:历史的方法、逻辑的方法、系统与层次的分析方法。 历史的方法是社会科学和人类思维活动的基本方法之一,其特征是事物的产生、发展从何时何地开始,我们的考察就从该时该地开始,按照事物本身的发展过程展开研究程序,通过事物发展中包括时间顺序在内的有机联系,探索其因果关系、演化过程与发展趋向,从而得出深入系统的历史认识。逻辑的方法是暂时摆脱事物的原初状态,抓住典型、有代表性的现象,进行一系列归类、分析、综合、概括以透视历史内涵,以归纳、演绎等推理过程而揭示事物的本质。逻辑的方法具有抽象性,在运用中往往撇开事物的曲折过程与偶然的、枝节的表象。系统和层次的分析方法具有总体、宏观地考察事物的特征,即将持续存在、有序发展的事物视为一种系统。就社会而言,每一由社会关系组成的集团、民族、国家,都可以看作一个社会系统,随着社会联系的日益广泛,直至全世界人类社会组成一个大的系统。同时,社会与自然又时时组成自然一社会生态系统,这是系统由分支组成整体的进程,而系统内部又有不同的层次。分析历史现象,要将之放在不同层次的系统中考虑,既注意总的整体系统的作用,注意大的系统的作用,也要注意子系统、小系统相对独立的作用,在系统与层次的结构中研究事物所处的地位及内外联系。其余具体的研究方法和技能,或者是从大的方法论中衍生出来,或者如历史比较方法、计量史学方法、心理史学方法等等,虽也被称为历史研究的基本方法,但其实仅仅可以针对某些具体课题,并不普遍适用,故不能归结为史学方法论,毋宁将之视为历史研究的一种切入方式更为妥当。 史学理论在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的探讨上,有着广阔的有待开发的领域,还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其学术前景灿烂辉煌,但也充满难点。发现史学发展的动力和社会运行机制,揭示史学发展的规律,是史学理论达于成熟化的标志,不解决这一史学本体论的高端问题,史学理论体系的建设就不算成功。源远流长、连续不断、特别兴盛的中国史学,为史学理论的探研提供了丰富、清晰的素材与发展线索,运用唯物辩证法深入研究,完全可以揭示中国史学起源与繁荣的原因和机制,阐明中国史学的发展规律。解决了中国史学的理论问题,进而考察整个世界史学的发展机制与规律,总结其方法和理路,反过来给社会历史规律的探讨以启迪,推动历史理论研究的进展,这些都是可能达到的目标。当然,这些理论研究工作的每一进展,仍是十分艰难的,需要史学界更多的学者勇于投入,锲而不舍地共同努力。 收稿日期:2016年10月19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