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与入塞 铁弗部形成的契机在于西晋末年南匈奴北部帅刘猛的“叛晋出塞”。与之相比,拓跋部的核心家族未曾有过入塞经历。但是,二者间又存在着极大的共性。他们都形成于西晋王朝边境之外的代北漠南之地,主体部众都是魏晋以来在这一地区活跃的各种匈奴-鲜卑混合人群。相对来说,拓跋部在北,铁弗部在南。但二者的风貌当相去不远,与南方西晋王朝的关系也接近。刘琨引拓跋为援本意在于抗衡铁弗南下,但铁弗西走之后,勾注陉(今山西省代县)以北地区仍为拓跋强占,实际结果与铁弗南下并无太大不同。 这样看来,拓跋部也好,铁弗部也好,与五胡十六国中“天下国家”的核心族群相比,尽管在魏晋王朝一方看来都是“胡”,其实存在重大区别。如前所述,拓跋部和铁弗部是在西晋塞外的非郡县地带完成其政治体发育的。而五胡“天下国家”的核心族群却都是自东汉至于魏晋已经内迁至中原王朝边境之内的入塞部族,其作为政治体的发育完成于王朝内部的郡县地带。 如南匈奴的内迁可以追溯到东汉初年,汉魏之际进一步被分为五部,散居至山西中部、南部。羯人石勒被称为“匈奴别部”,出自山西东南部的上党,显然也入塞已久。慕容部在曹魏初年入居辽西郡,后先后参与司马懿征公孙氏和毌丘俭征高句丽的军事行动,进一步迁至辽东郡。氐人苻氏和羌人姚氏应该都是在魏晋之前即已内附,但作为政治体的成立要迟至后赵石虎迁苻健于枋头,迁姚弋仲于滠头,更是已深入中原腹地。对五胡国家的理解,这一点非常重要。 “五胡时代”的终结者 拓跋部与铁弗部的“双螺旋” 西晋末年(4世纪初),铁弗部西入朔方,拓跋部南下占据代北。此后直至5世纪30年代北魏太武帝攻灭赫连夏,铁弗部与拓跋部在百余年的时间里分别以朔方和代北为根基之地,保持了长久的竞争关系。而这种竞争关系又表现为一种“双螺旋”的态势,即双方呈现为互为因果的交替发展。“五胡时代”就是在这种错位的双重打击之下走向了终结。 拓跋部和铁弗部东西分立之初,占据优势的是拓跋部。代王拓跋什翼健称雄代北,铁弗部虽时叛时降,但基本以臣服为主,双方甚至有联姻。但在立国关中的前秦将其势力范围扩展至北境后,铁弗部刘卫辰投向前秦,引苻坚之兵灭代。拓跋部在代北的霸权为铁弗部和独孤部分领。什翼健幼子拓跋珪幸得不死,随母贺兰氏先后辗转贺兰部与独孤部。 淝水之战(383)后,前秦在北方的统治崩溃,后燕、后秦分据东西。拓跋珪在后燕的支持下,得以在代北复国。对拓跋珪来说,有灭国之仇的铁弗部自然是最大敌人。经过几年的势力整合,391年,魏军西渡黄河突袭铁弗部,刘卫辰父子宗族五千余人被杀,只有年仅十一岁的幼子勃勃侥幸逃脱。刘虎以来在朔方活跃八十年之久的铁弗部核心家族应是基本被消灭了。但北魏似乎无力在这一地区维持稳定统治,朔方此后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权力真空。 在道武帝拓跋珪的领导下,北魏势力迅速成长。曾经支持拓跋珪的后燕,在意识到他的巨大威胁之后,转而意图消灭之。395年,拓跋珪在著名的叁合陂之战中大破后燕军。其后后燕皇帝慕容垂亲自北征,一度攻占平城,但未能击溃拓跋主力,反而病亡于返军途中。北魏南下的攻势已不可避免。两年后魏军克燕都中山,后燕亡。398年,北魏迁都平城,拓跋珪正式称皇帝。 比拓跋珪制霸代北与征服河北略晚,铁弗部的复国运动也悄然开始。刘勃勃被立国关中的姚氏后秦送回朔方,为其镇守北境。重返祖辈经营数代的旧地,勃勃的势力也迅速成长。407年,勃勃称大夏天王、大单于,正式与后秦决裂。其后十年间,夏军不断南侵蚕食后秦岭北之地(关中北缘山地以北地区),即使后秦皇帝姚兴亲征也无力扭转局面。至417年,姚兴死去,岭北之地尽为夏人所得。其间勃勃征发“岭北夷夏”十万人在朔方修筑宏伟的新都统万城。直接消灭后秦国家的虽然是为禅代而北伐的东晋权臣刘裕,但若无赫连夏十年来对后秦北境的蚕食,后秦国力不至于衰弱如此。事实上, 东晋也无力久守关中,418年,夏军攻占长安,勃勃称皇帝。其后以长安为南都,返回统万,改元真兴。 可以看到,虽然赫连勃勃比拓跋珪小十岁,但二人的人生轨迹极为相似。他们都在少年时代遭遇灭国之灾,又都在南方五胡国家的支持下成功复国。而复国成功后又反噬南下,成为后燕和后秦的梦魇。尽管后秦的直接终结者是东晋刘裕,但从长时段的历史来看,认为其实际上是为赫连夏所灭并不过分。赫连夏最终为北魏所灭是一个历史事实,但消灭南方五胡国家的历史进程却是由北魏与赫连夏分别完成的。这一进程并不完全等同于北魏统一华北的进程。 与“五胡国家”的比较 在后燕和后秦先后覆灭之后,自东汉至于魏晋内附的入塞部族再也未能建立“天下国家”,取而代之的是分别由拓跋部和铁弗部建立的北魏与赫连夏。而他们如前所述,都是在西晋塞外的代北漠南之地完成其政治体发育的。观察他们所建立的国家形态,会发现与五胡国家之间还是颇有差异。 “五胡”所建立的“天下国家”,尽管与汉晋华夏王朝相比有不少特别之处,但都是以汉晋以来的中原腹地为中心而成立的。前赵都长安,后赵都襄国,分别以关中平原和河北平原这样成熟的农业区为立国之基。后赵石虎和前秦苻坚都曾经一度实现华北统一,但前秦VS前燕与后秦VS后燕局面的一再出现乃至维持,仍然说明这种基于汉晋历史脉络的东西对立地域格局,深刻地贯穿于五胡时代,甚至到北齐、北周时代也仍然未能消弥。 在北魏与赫连夏分别消灭南方的后燕与后秦之后,二者也呈现为东西对立的格局。然而不同的是,虽然他们已经各自实现了对河北平原和关中平原的军事征服,但统治中心并未随之南迁,而是仍然置于其根基所在的代北与朔方。北魏之都平城,赫连夏之都统万,都位于汉晋以来中原王朝的北境地带。这是自战国时代华夏世界初次成形之后,第一次出现王朝首都设于北方农牧交错地带的情况。这当然与拓跋部和铁弗部都是在这一地带完成政治体的发育和成长密不可分。 因此,北魏和赫连夏国家的自我定位,不仅不同于汉晋华夏王朝,与五胡国家也颇有距离。415年,平城一带曾发生饥荒,北魏朝廷有人主张迁都于河北平原的邺城。崔浩则认为若迁都邺城,平城极易在柔然或赫连夏的攻击下失守。418年,赫连勃勃攻占长安并称帝后,也有群臣主张定都于此。赫连勃勃拒绝了这一建议,理由是若如此统万城将落入北魏之手。双方表面上对对方军事攻击的忧虑,反映的是各自以代北和朔方为国家根本的自我定位。南方的河北平原和关中平原则仍然是有待震慑的被征服地区。崔浩有言:“今居北方,假令山东有变,轻骑南出,耀威桑梓之中,谁知多少?百姓见之,望尘震服。此是国家威制诸夏之长策也。”以“北方”为“国家”,以“山东”为“诸夏”。同样的定位,应该也存在于赫连夏的朔方与关中之间。 若以汉晋以来的华夏文明为标尺,对比立足中原的“五胡”国家,北魏与赫连夏无疑是更为“野蛮”的存在。平城时代北魏的国家体制中北族因素之浓厚,近年已经被越来越多地揭示出来。如皇帝定期行幸阴山一带,平城周边设置广大畿内之地,内朝内侍群体发达,部落制长期存在,西郊祭天,等等。赫连夏这方面留存的材料较少,但与北魏相比也应该不遑多让。如在地方行政方面,赫连夏可能主要以州统领军镇的方式,取代传统的郡县。统万城所在的幽州,另设有十城,也似与北魏的畿内制度有相似之处。相信随统万城考古工作的进展,赫连夏的真面目将愈加丰富清晰。 结语 425年,大夏皇帝赫连勃勃死去,年四十五岁。在勃勃之死前后,赫连夏陷入诸子纷争的政治危机。与之相比,北魏却实现了皇帝权力的平稳过渡,十六岁的拓跋焘即位,即太武帝。胜利的天平开始向东方倾斜。太武帝随即在五年间三度伐夏,先后攻克长安、统万和平凉,俘获大夏皇帝赫连昌。勃勃另一子赫连定在陇西坚持数年后率夏国余众西奔,尚有余力攻灭乞伏氏的西秦政权。但在欲渡过黄河继续西进时,遭到吐谷浑的突袭,赫连定被俘,献于北魏后被杀。大夏至此完全灭亡了。 攻灭赫连夏之后,同时兼有代北·河北+朔方·关中的北魏,成为华北无可争议的霸主。并在数年后完成华北统一,成为所谓“北朝”的起点。从“五胡十六国”到“北朝”,并不等同于北魏从代北而起逐渐统一华北的单线进程,毋宁说是由铁弗部-赫连夏与拓跋部-北魏共同完成的“双螺旋”进程。从这一角度来说,赫连夏的历史并不属于“五胡十六国”史,而是与北魏一起共同扮演了“五胡时代”终结者的角色。 (作者为复旦大学历史系副教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