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1953年 富家出身的祖母波林 我从未和祖母波林见过面。她在我出生的9年前就去世了,我只能从父亲格雷描述的情况判断她。欧内斯特和她的13年婚姻是他写作的高产期之一。但是我父亲对她的印象却不怎么好,1989年9月在接受《名望》杂志的一次采访时,他对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的女性这样评价:“我憎恨这个泼妇。她天生就没有母性,她从未对我表示一点感情,在我的记忆中她从未亲吻我,她从未给我怀抱。”就母子关系而言,仿佛天生就是破裂的。她抛弃了他,或者更加糟糕的是她从未承认他是自己的儿子,在他成长的启蒙阶段对他置之不理。大多时候她更加宠爱大儿子帕特里克,因为帕特里克出生在她与欧内斯特早期幸福的几年里。 海明威与第二任妻子波林,1927年 波林是一个新闻工作者,但是她从不用为生计而工作,这一点和欧内斯特不同。她的父亲在制药业上聚集了大量的财富,她和自己的妹妹杰妮从不用为金钱担忧,他们有数个巨大的信托基金,而且还有一个没有自己孩子的叔叔待她们如自己亲生儿女。而我祖父在其早年只能日夜为钱发愁。我父亲和他的哥哥在位于基韦斯特市的家中长大,而那所房子正是从我祖母的叔叔格斯·菲佛那里得到的礼物。这个两层的房子建于1851年法国殖民时期,非常宏伟,通风性能良好;它拥有岛上唯一的游泳池——这泳池是祖母后来为阻止自己丈夫的流浪癖而建的奢侈品,但是却没有起到作用。当时,我祖父正和一位女士交往,这位女士就是后来变成他第三任妻子的玛莎·戈尔霍恩。我祖父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如果你爱上了某人,只要你有力气拿得起手枪,就应该让爱得到名分。他正是如此做的。 祖父海明威移情别恋 玛蒂(玛莎·戈尔霍恩的昵称)对社会事业远比祖母热心,祖父和她相遇,就意味着和在基韦斯特市的祖母分手。当欧内斯特去西班牙报道西班牙内战时,他带上了玛蒂,而不是波林。即便如此,我祖母还是表达了想去那里的愿望,欧内斯特告诉她说马德里正被法西斯包围,不是一个适合妻子来的地方,适合她的地方是家里。 海明威的第三任妻子玛莎·戈尔霍恩 共和党派的失败深深触动了他,在西班牙的经历以及和玛蒂的情事被巧妙地写进了小说《丧钟为谁而鸣》里。此书在1940年出版,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虽然一举成名,又怀拥新人,他还远未准备好抛弃波林和波林所提供的金钱保障。他一直对用祖母的钱财感到不自在,而战争又加深了这种痛楚,他认为原因就是她的金钱。然而最初也许正是金钱带给他的经济上的稳定才使他得以进行文学创作,但是他抱怨她有钱,而非感激。他那时期最优秀的两篇故事——《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和《乞力马扎罗的雪》——中男主人翁和富家女成了婚。在《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中,正当麦康伯打算开始像一个真男人那样生活时,他却被自己的妻子杀死了。而在另外一篇故事中,死于坏疽病的主人公则控诉妻子的金钱毁掉了自己的艺术才能。 我父亲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虽然我的童年正逢经济大萧条时期,我们一家却几乎没有经济方面的困扰。这部分归功于爸爸从《太阳照样升起》和《永别了武器》所得到的版税,但是主要是因为我母亲非常富有。”她有钱,当她认为做某件事有价值时,就把钱应用其上。除了建泳池以外,她还在房子周围建起高墙,开垦土地。正如她所做的任何事情一样,这些念头只是来取悦欧内斯特的:墙用来保护他的隐私或者下意识地把她的情敌阻挡在外。 父亲告诉我有墙没墙根本不管用,20世纪30年代在基韦斯特的房子四周有着数不尽的流浪汉,很多流浪汉来到房子的大门口讨要钱物,我父亲通常会给他们一角半毛的硬币,他解释说:“母亲手里拿着满满当当的钱物,我兜里总有些零钱。” 极度缺爱的父亲格雷 据我所知,格雷除了在他母亲去世前几年以飞机修理师职业为生外,一生中从未有非常缺钱的时候。他或是从自己的母亲或父亲那里获得遗产,或是自己做医生挣钱。然而任何认识我父亲的人都认为他很不幸,我父亲也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任何有关他生活的故事都非常复杂。他是波林的第二个儿子,也是第二个进行剖腹产的孩子。他出生于1931年11月12日。此后医生告诫她,不能再生育了,因为她的子宫再也不能承受另外一个孩子。这对欧内斯特来说是双重的失望:他想有个女儿,但是只要他和波林在一起,就只有三个儿子(我父亲、帕特里克和约翰,约翰也叫“杰克”,是欧内斯特第一次婚姻所生)围绕身旁。波林像往常一样极力取悦自己的丈夫,如果欧内斯特因此烦恼,她也跟着不高兴。 海明威与两个儿子在逗猫,1946年 虽然技术上说格雷是她的子嗣,但是波林却没有母亲的本能或者欲望来照料步履蹒跚的婴儿。再加上格雷的性别并非她丈夫所期盼的,于是波林就把这个男婴放在了自己宠爱者名单的最后边。因此格雷就变成了艾达·斯特恩的负担了,艾达是他们的女家庭教师,一个天主教徒,她严以待人,近乎凶残。 每当欧内斯特和波林计划他们去欧洲或者非洲比较冒险的旅程之一时,我父亲总是和艾达待在一起。帕特里克可能跟他们一起走,或被送到阿肯色州皮郭特市外祖父母家里,但格雷几乎总是和艾达一起去她在纽约州北部的家中。偶尔几次格雷和母亲在一起,而艾达和帕特里克一起出去,波林总是抱怨她的小儿子已经变成“那种最令人厌恶的妈妈的小孩”。他看不到自己的管家,总缠着波林哭哭啼啼。在忍受不了吵闹的孩子时,她反复遗憾地说,他不是自己如此渴望的女孩。 有时我试着设想如果他母亲在他成长的过程中给予更多的关注,我父亲会成为什么样的一个人。他可能不会得躁狂抑郁症,这病症也使欧内斯特和欧内斯特的父亲克拉伦斯深受其苦,但是格雷小时候所不得不面对的压力更加糟糕。他酗酒以对付不愉快的回忆,而酒精常常是这种病症的导火索。哪怕从母亲那里得到再多一丁点的关爱。格雷肯定不会如此没有安全感,他将有较好的心理准备来面对如此声名显赫的家族的压力。他本可以成为一个快乐的人,可能不大会被自己的性别所困扰。 患有精神分裂症的母亲 我能够理解他所经历的一切,因为我自己的母亲患有精神分裂症,和母亲的亲密关系对我来说是一个奢望。小时候我记得她总是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或者正从精神崩溃中恢复。当我们身处从一家汽车旅馆到另一家汽车旅馆的颠簸中,她边喝酒边告诉我们,我们的家族“远比肯尼迪家族显耀”。就在弟弟帕特里克、妹妹玛丽亚和我去和叔祖父莱斯特一起生活的前夕,她想出一个高招——把我们仨送到天主教堂去,因为她想加入教会,她认为教堂是她后半生的归宿。父母离婚已经够糟糕了,但是这次更是雪上加霜。 当然教士绝不想让妈妈把三个屁孩带到教堂。他坚称修女必须是处女。他建议母亲寻找帮助。家庭里还有我们可以一起生活的人吗?我告诉他,还有叔祖父莱斯特——当时叔祖父正和自己的家人生活在迈阿密海滩。第二天莱斯特和妻子桃瑞丝就来到我们的公寓,把我们带走了。 摘自《海明威家的厄运:一部家族回忆录》 [美]约翰·海明威著 王莉娜 苗福光译 上海三联书店 2016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