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现代作家中,师陀的起点甚高,1931年开始写作,1937年即凭借短篇小说集《谷》获得了“大公报文艺奖金”,尽管有研究表明,此篇并非评委首选,很多年后,师陀也表示“《谷》在《大公报》得奖,我很惭愧。其实有好多人应该得奖的……”但《大公报》及诸评委在文学界的声望足以证明,“芦焚”即师陀在彼一时刻即是一位受到专业权威认可的作家。抗战期间其蛰伏于上海租界的“饿夫墓”,又创作和发表了大量作品,涉及小说、散文、诗歌、戏剧和电影剧本等各类体裁,引起同时代人的较多关注,堪为“‘孤岛'和上海沦陷时期最有成就的作家之一”。不过,与同时获“大公报文艺奖金”的曹禺、何其芳相比,师陀在后来的中国大陆的现代文学史叙述中可谓籍籍无名,直至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被国内研究者所知,师陀也并未如其他被夏氏推崇的作家一样,一时红遍天下,构成学术研究和大众阅读的奇观。然而,自80年代以来,中国大陆学界的师陀研究“在悄然中展开和掘进”,这位“寂寞以终老”的作家,被认为“对中国现代小说的发展做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 在师陀的人生经历中,上海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空间。1937年,师陀逆行于逃离上海的人群中,“从对面,难民车毫不停留的一列一列迎着我们开过来”,此后“流落洋场”,终其一生定居于上海。不过,上海绝不仅仅是他的生存之地,就像“果园城”不仅仅是他的故乡一样。上海之于师陀更是一座写作之城,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都在上海写成,可以说,正是在上海,他获得了观察中国“现代”经验的起点。在20世纪很长的一个时段内,上海之于现代中国的意义类似于一块飞来之地,在现代性的语境中,“上海”是一个标志,甚至是惟一的神话,直至当下,这一神话仍然在作家或研究者的笔下延续。而对上海的现代属性,师陀是有明确的认识的:“我们有一个决心,一个主要目的:利用一切方法返回上海。你大概要以为可笑,我们竟以为如果不回上海我们便似乎和世界隔开了。”上海是与世界有关的,它是中国伸向世界的惟一触角,这种对“世界”的意识自然是典型的现代体验。然而,在师陀的写作中,他与上海的关系一直是“在而不属于”,在《谈〈结婚〉的写作经过》中,师陀坦陈“我尽管在上海住了好几年,对于上海的所谓上层社会并不了解,对于上海的‘下层社会’知道的也很少”。他的名为《上海手札》的散文集采取的完全是外来者的观察视角,描述战争状态下失序的城市和市民,而他自己却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人。长篇小说《结婚》对上海都市文化的认识也并不可靠,作者一方面试图赋予主人公胡去恶以洞察力和对现代都市文化、都市人的批判意识,另一方面为了情节需要,又必须使胡去恶在行动中丧失这一切,主人公的行为与意识之间于是出现了无法弥合的裂痕。而代表上海都市现代性的标志性场所如跳舞场、交易所、股票号等,作者都并不熟悉,仅仅去过“一次”或“两次”所获得的经验,在《结婚》中转化为胡去恶第一次抵达这些空间时的“震惊”体验。事实上,师陀虽然生活于上海,且无论写稿为生还是兼做编辑,都属于现代的生活方式,但他对上海的现代性叙事并不深刻与真切,我以为这与他作为观察者而非体验者的叙事身份有关。只有当他在上海追忆他的“果园城”的时候,这两种身份才获得了奇妙的统一。 “果园城”位于中原腹地,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最具“中国性”的所在。如果说,上海的现代性对于师陀而言,始终是外在的空洞的悬浮的,那么,在对“果园城”的书写中,体现的则是师陀对中国现代性最为深刻的理解。虚拟的叙事人马叔敖于“果园城”是远归的游子,“这里的每一粒沙都留着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我的生命”。然而,当他归来之时,他的姿态并非怀旧或回归,也不是简单地批判,他仅仅是一位对“果园城”怀着深刻体验的观察者,这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在而不属于”。作者有意模糊了马叔敖远游的经历和目前的身份,在果园城里,他是一个“闲逛者”,没有任何与现实相关的目的。因此,我们不妨将《果园城记》视作师陀的一次“精神还乡”,在其中,他用一种已经获得的现代经验来观察和思考他所熟悉的“果园城”,或者说老中国的现代命运。他自觉地“把这小城写成中国一切小城的代表”,所用材料也“不见得同是小城的出产:它们有乡下来的,也有都市来的,要之在乎它们是否跟一个小城的性格适合。”而且作者认为需要“终其一生”来塑造这位“主人公”。在师陀的笔下,一方面,它是美丽的、祥和的、浪漫的、令人沉迷的:“凡是到果园城来的人……他一走进城门,走进浮土很深的街道……首先他找不见他自己了。”另一方面,“幸福的人们!和平的城!”只能是不熟悉它的旅行者的感慨,在这样的表象之下,还有一个凝滞的、腐朽的、邪恶的果园城。它有自己的礼教,有自己的法理,有自己的统治者,在这样的秩序里,红颜在寂寞中凋零,正义在暗中被交易,说书人穷病而死,革命者逃亡或被杀害,“凡是在回忆中我们以为好的,全是容易过去的,一逝不再来的”。 美丽与邪恶兼具,正是师陀所刻画的“老中国”的模样,也是中国现代性发生的基础。我们因此看到了无比矛盾的“果园城”,一方面,它是极为封闭的:“它没有电灯,没有工厂,没有一家像样的店铺”,另一方面它又并非与现代世界隔绝,火车站就在旁边,它的果实也“一船一船运往几座大城”,它的游子和浪子都去了省城或更远的城市。一方面,它有自己的学校,甚至女孩子也能读书、考试、做老师,这无疑是相当现代的;另一方面,这些受过现代教育的男人和女人又最终臣服于果园城的法则:葛天民放弃了他的事业,贺文龙放弃了他的梦想,油三妹放弃了她的生命。一方面,它是古老的、和平的、没有时间感的:“不管世界怎样变动,它总是像那城头的塔样保持着自己的平静,猪仍旧可以蹒跚途上,女人仍可以坐在门前谈天,孩子仍可以在大路上玩土,狗仍可以在街岸上打鼾。”另一方面,在“现代”的冲击之下,它的一切又都在变动之中,家族的兴衰、个体命运的变迁、传统行业的消失、繁华商业地带的转移、革命的发生等等,使得《果园城记》里充满了对时间的感慨——这种时间不再是传统经验里无限轮回的时间,而是现代经验里不断向前的时间,在这样的时间里,我们其实看不出“果园城”是在变得更好,还是更坏。 对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独特经验的书写,无疑是师陀写作的意义之一。这种经验的独特性在于它是“中国的”,而不是别处的,因此是一种“在地的现代性”;同时它是矛盾的,充分复杂的,我们亦可以将它看作是一种“混杂的现代性”。但是,我认为王德威先生在研究晚清小说时提出的“回转”一词,用在此处更为契合。王德威先生将“回转”与“革命”相较,指出“如果‘革命'意指用激烈手段征服已建立的秩序,那么相反地,‘回转'则指的是一种内转的倾向,是延伸、蜷曲而内耗于自身的一种运动。”“回转与革命的相异处,仅在于它的运动方向看起来不是勇往直前的单向直线,而是迂回缠绕。”师陀写到了“果园城”的革命,和革命之后的“果园城”,看起来,革命在“果园城”轻易地就胜利了,但随即又轻易地失败了,就如同现代化进程之于“果园城”一样,它自然要改变这个小城,但是,它也必然被“果园城”改写。迂回缠绕的回转的现代性“正是现代性在中国的主要特征”,这一点正可以通过师陀的写作得以验证。 师陀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文学创作中,即以充分的敏锐、智慧兼深情,揭示了这种“回转的现代性”,他的发现在当下依然是有意义的。中国至今仍处于现代化进程之中,如“果园城”一样的小城抑或乡村的命运,也依然是文学和其他学科持续研究的话题,书写它们的衰败或变迁是其中一个重要的主题,不过真正的问题是它其实一直在衰败,但为什么又始终衰而不败?这提示我们在中国发生的现代化进程绝不是直线的,当现代性落地于中国的时候,它必定要生成中国自身的“现代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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