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叶夫图申科的名字,还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我正处在风华正茂的年龄,现在回想起来也就是二十一二岁。那个年代对于中国来说正值改革开放,各种思潮蜂拥而至,特别是兴起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中国现代诗歌运动也正处在方兴未艾的时候,因为对诗的热爱,不用怀疑我是其中活跃的年轻写作者之一,就是在那样一个特殊的背景下,我读到了一些被翻译成中文的俄苏诗人的诗歌,在这些诗人中就有叶夫图申科,他给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作品就是写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后来在世界上传播甚广的 《娘子谷》,当然也同样在那个时候我阅读到了“大声疾呼”派其他诗人的作品。可以说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直非常关注叶夫图申科的写作,凡是他后来被翻译成中文的作品我几乎都阅读过,他的长诗 《中子弹和妈妈》 表现出了一个世界性的诗人所应具有的思想品质以及宏阔开放的视野,毫无疑问,他是那个时代健在的在中国最具有影响的俄苏诗人,如果需要排名的话他一定是排在第一。 我曾有机会率领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过俄罗斯,那已经是苏联解体之后的上个世纪末,负责接待我们访问的是独联体作家协会,记得我还曾向接待方提出会见叶夫图申科的请求,但接待方告诉我,他那时候正在美国讲授俄罗斯二十世纪的诗歌,或许是我们见面的缘分还不到的原因,我没有机会在莫斯科幸运地见到他。作为一个不仅仅在俄罗斯,就是在全世界都非常知名的诗人,叶夫图申科也是一个备受争议的人物,后来我在多个国际文学交流和对话的场合,都或多或少地听见过别人对他私下的议论,当然这其中有好话也有坏话,但是在我内心对叶夫图申科的尊敬和爱戴却从未改变过,我对他的尊敬和爱戴的全部缘由并不来自于他现实生活中的行为和个性,甚至是他与别人不知道怎么产生的近似于荒唐的误解,我爱戴和尊敬他是因为他的作品深深打动过我,是因为他在作品中所表达出的对弱者的同情和对不同种族的人的热爱,也正因为这些原因我一直坚持了自己对叶夫图申科的最基本的判断。我从没想过还有机会能与叶夫图申科谋面,机缘巧合的是2015年11月底他获得了一项中国颁发的诗歌奖,我们也终于有机会在这个颁奖会上见面了,当时因为人很多无法进行交流,我们只是简单地进行了寒暄和问候。但是当我第一次面对面地与他双目对视的时候,我就有一个强烈的感觉,我们是这个地球上不多的同类,我们的心灵甚至不用语言沟通,也能在一个瞬间感受到彼此的亲近和好感,也可能就是因为这种特殊的缘分,第二天中国俄罗斯文学翻译家、文化学者刘文飞教授,就在他的家里面安排了一个小范围的宴会,除了品尝中国菜以外,其主要的内容就是让我和叶夫图申科进行一次别开生面的对话,说它是别开生面,是因为我们此前并没有为这次对话设置任何主题,而是随性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这场谈话也是马拉松式的漫谈,大概持续了四个小时,整个谈话过程都进行了录音,由刘文飞教授和他同样是俄罗斯文学专家的妻子陈方交替着进行翻译,后来这个对话以 《吉狄马加与叶夫图申科对谈录》 为题,发表在中国著名文学刊物 《作家》 杂志上,这个对话让许多中国读者认识了一个更为真实立体的叶夫图申科,有许多中国重要的作家和诗人都对这篇对话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并对叶夫图申科广阔的文学视野十分地赞叹,当然对其中他们过去闻所未闻的事件以及人物之间的矛盾,也有了另一种了解和认识的角度。 也是因为这一次与叶夫图申科的对话,让我再一次肯定了我们谋面之前我对他的基本判断。他的确是一个睿智的人,特别是当他滔滔不绝谈话的时候,你不会感觉到他是一个八十多岁的人,两个眼睛闪烁着忽隐忽现的光芒,他是我所见过的有超常记忆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说他超常是因为他在叙述中能提供许多细节和背景,他谈话中的幽默和达观都是一种真实的流露,在他的身上我没有发现任何矫情和虚伪,特别是当他谈到个人的感情和生活经历的时候,我会从他的眼光里捕捉到一种少有的沧桑和叹息。其中有一些话题我本是不想去涉及的,但是因为当时谈话的氛围融洽使然,我也就问了一些他本不想回答的问题,但是令我感动的是,他把他的心里话毫不掩饰地告诉了我。他到过这个世界许多地方,可以说他是一个真正的爱国者,同时他也是一个世界公民,在我们对话之后的一天,刘文飞教授问我,你能否用一两句话概括一下叶夫图申科给你的印象?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告诉他,这是一个时代的巨人,可以说他完整地代表了一个时代,而在今天我们很难再见到这样的人了。 虽然我和叶夫图申科只有过一个晚上的深度接触和交流,正如他在过世前为我的俄文版诗集所写的序言中说的那样,“我与马加仅有过一个晚上的交往,但他令人难忘。他身上充盈着对人类的爱,足够与我们大家分享。这是一位中国的惠特曼。”但是人生就是这样,生和死每天都在发生,我是在旅途上从刘文飞教授那里得知,叶夫图申科已于2017年4月1日在美国逝世了,为了表达对他深切的悼念之情,我通过刘文飞给他的妻子发去了一段文字:“叶夫图申科不仅是前苏联和俄罗斯的一个诗歌符号,更重要的他是二十世纪冷战时期,唯一能用诗歌连接过东方和西方两大阵营的伟大诗人,他的离世,似乎又向人类敲响了警钟,对话、沟通、相互尊重所构建的和平,在今天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候都更为重要。令人永远感怀的是,叶夫图申科在生命的最后时日里,为我的俄文版新诗集撰写了序言《拥抱一切的诗歌》,这或许也是他最后的文字之一。作为诗人叶夫图申科永远不会死亡,毫无疑问他已经成为了这个世界诗歌历史的一个部分。叶夫图申科,我尊敬的父亲般的兄长,在你的诗魂就要远游的时刻,请允许我在中国西南部的群山之上,以一个古老民族的传统方式为你吟唱送行,我相信你一定会听到我的声音!” 2017年7月11日于北京 叶·亚·叶夫图申科 (1933-2017),俄罗斯诗人。他是苏联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大声疾呼”派诗人的代表人物,也是二十世纪最具影响力的诗人之一。叶夫图申科于2017年4月1日在美国逝世,遗体被运回俄罗斯安葬在诗人帕斯捷尔纳克的墓旁。他在去世前一个月为中国诗人吉狄马加俄文版诗集 《从雪豹到马雅可夫斯基》 作了题为 《拥抱一切的诗歌》 的序言。本文系吉狄马加应奥地利俄国侨民出版的俄文版刊物 《诗人》 所写的纪念文章,在国内授权笔会独家刊出。 ———编 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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