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考古专业的学生来说,田野考古实习如同一种成人仪式一样:只有经历过了一段时间的田野实习,你才是进入了考古专业,才能真正地了解什么叫做“在绝望中寻找希望”。 2014年、2017年两个暑假,我走进张掖黑水国西城驿遗址,在这里进行田野考古实习,完成我进入考古学专业领域的“成人礼”。在实习期间,我深深的明白了何谓考古中的绝望,什么是考古中的希望,考古为什么是“在绝望中寻找希望”。 初入田野 张掖市黑水国西城驿遗址位于河西走廊地区,该遗址是一个居住遗址,不同于大家心目中“考古就是挖坟”的传统认识,我们探索的是当时人类现实生产与生活的问题,比如他们怎么炼铜,怎么种植庄稼,怎么建筑房屋。 初入田野,踩上古人生活的土地,胆战心惊,不敢肆意妄为:生怕自己破坏了遗迹,无法按照田野考古规程去发掘,导致无法阐释地层形成的原因,无法完整复原当时人们生活的过程。一切都充满着新鲜感,一切都充满着神圣感。 手拿手铲,学着师兄对着地面上那些不一样颜色,不一样质地的土画圈,学着师兄清理遗迹。拿着画板,学着绘制各层遗迹单位平面图、探方四壁图、各个遗迹平剖面图。每天下工前,写好探方日记,对每天出土的哪怕是一块骨头,一块陶片进行登记,写好标签放入文物标本库。晚上整理每天的各种资料,比如说地层堆积、遗迹堆积记录表,发掘记录表,采样登记表,如果出了完整的陶器、石器、铜器等具有典型性的器物,还得画好器物图,这样的生活充实又紧张。考古学生在用自己每天的日记、图纸、文物标本编写出这个遗址的田野考古报告,也用这些记录把书中的那些空洞的“考古地层学”和“考古类型学”理论变成实践中能为我所用的工具。更重要的是认识到自己曾经看到的那些田野考古报告中的那些图,那些记录不是那么轻易得来的,有那么复杂的程序,每一步都是有文字,有照片,有图纸作为证据。手铲释天书,在实践中,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每隔一段时间,老师都会将大家集中在一起,聊聊现在发掘中出现的一些问题,集中解答一些发掘中出现的问题,因为工地中学生的学历层次跨度大,博士、硕士会讲自己的研究成果,大家一起学习。在学术沙龙中,老师会提意见,同学们也会给你抛出一些你原来没有注意到的问题,这些意见和问题为你后续研究提供一些思路和启发。 实地发掘:希望与绝望交织的旅程 田野实习的绝望和希望并存,在希望中不断绝望,在绝望中寻找到希望。 发掘刚开始时,站在探方边上的我,总是憧憬着这个地方能出房址、墙址、墓葬,最次也应该是一个灰坑吧。但是,在发掘的时候,常常会出现空方(没有任何文化遗迹的地方,只有自然堆积)的现象。在这样的失望当中,我开始按照考古规程,按照田野考古课程中讲述的地层学原则,由晚及早发掘一个探方,在不断刮面和以几厘米的厚度用手铲往下清理的过程中,我旁边的探方中出现了墓葬,而我的啥都没有。在这种煎熬下,某一天,我发现了一些土质土色与周边地区不一样的地点,激动万分的我需要找到这些土质土色不一样的地点的边界,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继续刮面。但是在经过多次刮面后,很可惜还是无法形成一个完整的遗迹现象。失落乃至绝望的我甚至想过各种方法去解释这种现象,但发现这些理由都无法说服自己。那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只有继续洒水刮面,只有继续利用“平剖结合,远观近察”这八字真言去判断遗迹的走向和范围,在往下清理了将近20厘米时,终于出现了一个完整的圆圈,终于出现了一个完整的遗迹。站在探方隔梁上的我,会像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刚学会走路的时候表现出的欣喜若狂。 在发掘中,我们常常说的口头禅是:“眼瞎、色盲”、那堆土和这堆土有啥区别?考古学目前来说,也算是对从业者的身体有要求的极少学科之一(我们明确要求不要色盲、色弱)。在考古中,我们会根据地表上的颜色来区分是否存在使用痕迹,是否是遗迹单位,并且我们和地质学一样,运用土质土色的差异来划分地层。因此,在平常的发掘工作中,辨土也是极为重要的一个技能,我们在考古报告中常常会用“灰褐色沙土”、“浅灰色沙土”、“黄褐色黏土”来描述我们发掘区域的土质土色,这些土质土色从字面上来看差异度很大,但从田野的实际操作来说,这些土壤的差别其实很小。因为辨土工作受到光照、土壤的湿度的影响。我们在大晴天开展工作时,需要在刮面后及时画出遗迹范围,不然晒干后就啥都看不出了。我们称一种有点阴但是也不是全阴,不出太阳的天为“刮面天”,这种天气特别适合刮面,不仅是因为天气不热,更重要的是整体刮完面后,你只要站在稍微高点的地方就能看到遗迹的边界。但有时候靠颜色来辨认遗迹之间的边界不明朗的时候,除了掌握好刮面的湿度、光照度以及力度,同样,你也得有“手感”,利用“手感”来看土质的差异。你还得有常识和逻辑推理能力,因为有时候遗迹的相互关系比较乱,你得根据遗迹的走向来判断遗迹范围。我在发掘中,有一个探方的土质土色差别度不大,且相互之间没有明确的边界,导致我整整刮了10天的面,才基本划清遗迹的边界。在这个过程中,每天都在绝望,每天都在怀疑人生。但好在一场“刮面雨”,将整个发掘区洒透后,在接下来的“刮面天”中,我终于基本划清楚了这片发掘区,对整个发掘区的遗迹进行标号,绘制遗迹单位平面图,留下影像资料之后,终于可以开始下一步工作了。 随后,我们就进入了发掘的最重要的环节:清理遗迹。在清理简单遗迹(在整个发掘区中只有一个遗迹)时,我拿着手铲和洋镐,进行部分清理。在开始清理的时候,我总是担心下面会不会出现其他的遗迹,或者是这个遗迹存在着几层不同的堆积,小心翼翼的清理,每次清理力度小,清理的厚度薄,所以整个清理的耗时较长。在清理完解剖的部分后,观察解剖出来的剖面发现竟然只有一层。在初步清理的过程中,可能是由于湿度、光照度这些问题,将这个灰坑的堆积划分成三层。接着绘制剖面图,随后清理剩余的另一半。在这个时候,我就可以让协助我的民工师傅,要他根据层位一次性清理到底,在这期间按照层位采集好出土物和土样,完成上面的步骤,就完成了一个灰坑的清理。 然而,这是清理遗迹的理想状态。现实中,你可能遇上的是几个灰坑具有明显的打破关系的现象。那么,你得根据灰坑的完整程度来判断其早晚关系,首先清理最完整的那个灰坑(最完整的在时间上最晚)。这种灰坑的清理过程依旧是按照清理简单灰坑的程序,但在清理的过程中,你务必要小心,因为你可能会遇到“坑套坑(遗迹下面还有遗迹)”的现象。同时,本来这些遗迹之间的边界就不明显,你需要分清楚这些边界时,你就会感觉到“眼瞎(土与土的区别不好辨析)、手残(无法找到准确的遗迹边界)”这样的绝望情况。并且过后你会陷入另一种“绝望”——发掘区太复杂,发掘难度太大。但,考古的魅力可能就是这样,你像侦探一样,根据古人留下来的一些蛛丝马迹,判断这些遗迹的形成和废弃时间先后,在捋清这些遗迹的时间关系后,一个完整的古人生活场景就复原在你的面前。这也会让你感觉到绝望之后的希望和幸福。 “三无”生活里最简单的快乐 生活中的我们,也在绝望中寻找希望,考古工地,大多远离城市,位于较偏僻的地方,我们常常会过上“三无”的生活,无电视、无wifi、无超市的生活,平常的休闲生活就是看星星,看月亮,各种聊天。在这里,我们学生之间结成了最纯真的革命“方友”情,老师与学生之间的关系不仅是师生情,更多的还是朋友。有时候,民工给我们带来的一些小零食,一瓶冰红茶,或是一片西瓜,甚至是一个梨子就成了我们最好的加餐。在这里,我们摆脱了城市生活中的那种迷恋网络、游戏、购物的生活,返璞归真,回到生活的本质,天天规律生活,虽然条件艰苦,但我们快乐依旧。有时候老师会为了要我们休息休息,放松放松,带我们进城游玩,或参观当地的博物馆,或参观当地一些著名的景点。或者给我们准备好最丰盛的晚餐(烤羊肉串及各种蔬菜),我们围坐在一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畅谈未来,这样肆意的生活,活出了简单,活出了洒脱。这些短暂的休息,是我们在艰苦生活中最开心的一刻,也是我们最期盼的一刻。也是我们“绝望中的希望”。 考古专业的学生,相对别的专业的学生,可能更能感到幸福,可能更能感觉到满足,是因为我们受过了这些来自身体(天天早上七点半开始工作,晚上七点结束工作、风吹日晒)和心灵(发掘过程中各种不顺利、被各种不理解考古的人讽刺讥笑)的苦,其他的苦都不在话下了。我们体验了没有便捷的通讯生活、交通生活,甚至是食物种类都比较单一的生活后,我们更珍惜我们在城里的生活,更懂得生活的不易。我们在外界不理解我们(特别是女生)从事这种“挖土”的工作,在各种其他专业的女生面前显得格外“黑”的时候,我们还能顶住压力,勇敢追求我们心中所爱,追求我们的梦想,我们是勇士,是追梦者,我们能在这样毫无功利可言的学科中,依旧保持热情,保持斗志,还怕什么能打倒我们,还怕什么能摧毁我们心中的梦想呢? 结语 考古实习,不仅训练考古学生对专业知识的掌握程度,我觉得更重要的是训练考古学生对考古的态度,正如考古队中老师说的那样,你会不会挖是一方面,态度端不端正是另一方面。可能你在实习中会因为你手铲功夫不行、你对土质土色的差异不敏感、物质生活的单调和乏味,甚至是其他人的不理解这些绝望让你觉得心灰意冷。但你只要端正态度,多问多学,勤于实践,在生活中寻找快乐,你将会感受到考古的过程也很“好玩”,考古实习生活也是一段你最值得回忆的生活。(作者胡宇煊,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考古文博系考古专业研究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