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历史系院门 1993年5月,永君与何芳川先生共同主持“北大历史学术节” 1993年春,永君留影于北大46楼1045室 1992年秋,永君留影于勺海侧畔 唐诗有云: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岂止十年,转瞬之间,二十载光阴竟忽焉而过,昔日同窗无奈各奔西东,四散飘零;当年少壮已是年过半百,一脸沧桑。然而,那勺海亭前的霏霏春雨,二院檐下的片片飞花,博雅塔边的萧萧落叶,未名湖面的皑皑白雪,仍挥之不去,不时萦绕心头。 遥想当年,北大历史系元气犹存,大师级学者尚有多位健在。学风朴实,长幼有序,彬彬有礼,博雅通达,甚是有品。众师生尽管布衣蔬食,然论及学问,皆如痴如醉,谈笑风生,大有“发愤忘食,乐而忘忧”之意境,诸先生或板书飘逸,笔走龙蛇;或文思泉涌,才情四溢。置身课堂,如沐春风。“中国古代史研究”系列讲座,是我获益最多的一门课程。一学年中,每周请一位著名教授或专家授课半日,而授课者多是“国宝”级人物。久闻大名,却无缘谋面,而今朝轮番宣讲,近在眼前。师生坐而论道,其乐融融。记得周一良先生(1913—2001)曾讲授《清人笔记研究》专题。先生鹤发童颜,风度翩翩,红光满面,声若洪钟。我等私下议论先生与其他教授之憔悴迥异之原因,一致归结为其得益于过去知识分子待遇高,营养好,底气足之故也。记得先生旁征博引,纵论古今:“清人笔记有云:世间有四种不可恃:春寒、秋热、老坚、恩宠。其意是指不要仅观察事物之表象,表面上轰轰烈烈之事,不可一世之人,往往已到灭亡之边缘,诚物极之必反也。”深入浅出,道出了万物盛极而衰的铁一般的规律。印象颇深,没齿难忘。王永兴先生(1914—2008)乃陈寅恪先生之关门弟子,谈及当今史学之处境,满面凄凉,竟出言曰:要以寡妇守节之精神相互砥砺,兼守在史学前沿阵地之上。令我等啼笑皆非,百感交集。 燕园师生关系融洽,推心置腹,令人感触极深。因专业课例由导师袁良义先生讲授,故每周得以登门就教。届时师徒对坐,且记且听。除谈专业外,亦常涉及北大掌故,名人轶事,似玉盘珍馐,令人回味无穷。先生颇为当年业师而感自豪。一次,先生发问:“你可知我的国文教师是谁?”未等回答,便自答曰“沈从文!”“考古学教师是谁?”“裴文中!”“历史地理教师是谁?”“张正烺!”“历史研究法教师是谁?”“胡适之!”我听着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羡慕之情油然而生。“名师出高徒”,只恨自己晚生数十年!然能成为高徒之矮徒,也算是运气。我辈只能自我安慰也。 与我交游最洽者当属我班班主任宋成有先生,也是历史系副主任,虽长我一轮,但身影壮硕,尤似青年。1993年5月,历史系举办“北大历史学术节”,系主任何芳川先生(1939—2006)授权宋成有先生筹办。某日下午,宋师亲自来46楼,告知由我具体负责细务。师生二人比肩而行,边走边议。行至二院门前,只见邓广铭先生(1907—1998)手拿报纸,正要出门。邓先生乃当年健在教授中资历最深者,1932级老学长,曾经做过我导师袁良义先生的论文指导教师,所以是师爷辈份。袁先生1946年考入北大历史系,宋师则是1964年入学。而我等1991级小字辈,遇到邓先生,只能顿时低矮到尘埃里。邓先生当时已是86岁高龄,然精神矍铄,腰板挺直,目光沉毅,法相庄严,气场十足,灌满整个二院。宋师下意识地躲到一边,我则藏在其身后。宋师向邓先生致敬曰:“邓先生先过!”邓先生却侧身示意:“我是闲人,你们忙,还是你们先过!”“邓先生先过!”“你们先过!”如此谦让再三,最后还是我们不得已而小步趋入,像是耗子遇见老猫一般。当时情景,恍然如昨。每每忆及,辄忍俊不禁。 转眼三年已过,毕业典礼于二院一楼会议室举行。时逢七月,大雨滂沱,勺园一带,水深盈尺。一楼会议室门窗皆撤去,灯火通明,座无虚席,远远望去,好似水帘洞一般。当年尚未穿学位服、戴方冠、拨穗等礼仪,仅每人发一毕业证了事。但气氛异常热烈。系党委王春梅书记代表校方赠纪念品,边送边激情致词:“小小礼物,寄托真情。女生剃须刀,男生化妆品。”引得哄笑顿起。书记继而言道:“同学们可别以为我脑筋错乱。我是希望各位将礼物转赠给你们的另一半。己有的回去就转;没有的抓紧去找。让女生那一半更潇洒,男生那一半更漂亮!”赢得满堂贺彩,掌声雷动。 接下来,轮到我代表毕业生回礼。压力甚大,但已有成竹在胸。我与班支书王利军抬着当天从海淀买回的电子挂钟,缓步上前,高声说道:“按我中华习俗,说送钟很不吉利,所以只能说送表。此时此刻,送上一表,以表寸心:让它帮我们铭记今后每一个难忘的时刻,更让它鞭策我们珍惜生命的一分一秒!”只闻得身后掌声四起,典礼至此结束。回想当时情景,宛如昨日,而历史系己迁出旧址,所送挂钟,亦不知所终矣。 北大学子皆有燕园情结,不得已挥手而别,难免梦绕魂牵。毕业离校前夜,独步环湖三匝,依依之情,无以名状。后有杂志约写《北大轶事》,特填《沁园春》词一首,以作结语。为反衬古诗词之美,亦作自由体新诗二句,置于词前曰:“我素不喜自由体新诗,且激情有限, 写不出诸如‘我要拥抱未名湖边一棵棵在寒风中簌簌发抖的小树,用体温帮他们尽快苏醒;我想亲吻三角地上一寸寸苦涩的泥土,以安慰其久遭践踏的心灵’之歪诗”云云。然不经意间,仍不仅押韵,且已近于对仗。文章刊出时,吾儿邸达正就读北大,阅罢全文,竟认为唯此诗最妙,并问询作者为谁。答曰:“近在眼前。”并云:“无非是‘人搂树、嘴啃泥’乎?做到不易,说来何难?善写文言者写白话,能作古诗者作新诗,与将饺子煮成片儿汤同理。而反之,则另当别论矣。” 最后,特再录当年所填《沁园春》,以为结语: 世路无凭,卅载蝶梦,回首堪惊。想悠悠岁月,韶光易泯;桩桩憾事,夙志难成。巴蜀飞花,长安落叶,东风寡意雨绝情,瑶琴在,叹知音何觅,弦断谁听! 燕园鼓瑟相逢,幸君值华年我正雄。忆勺亭漫步,丹枫似火;荷塘夜赏,素月如冰。古寺春光,长亭秋色,一曲阳关泪纵横。思来日,惟枕戈仗剑,共待鸡鸣。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