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是父亲第一次穿皮鞋,并且在粗糙的脚上套了一双劣质丝光袜子。 那一天,父亲还特意刮了胡子,使他看起来不再过分地苍老。 那一天,父亲送我出门上大学。 鸡叫三遍,妈就早早起来,抱过一捆柴禾,用旺旺的火烧了两大碗鸡蛋茶,我和父亲一人一碗。妈把碗端到我们手上,便退回到灶火边静静蹲下。灶火映红了她黑瘦的脸;她默默地看着我们吃,目光里挂着眷恋。 父亲稀里呼噜把一碗鸡蛋茶吞进肚里,我却无论如何也吞咽不下。妈在旁边用同样的话语无数次逼迫我吃。父亲挺起瘦高的身躯,对妈说,别口罗嗦了,还得赶车,俺俩走吧!妈说,你就不会疼爱小孩!父亲不吭声,把两个大的包往肩上一抡,只留了一个小的在地上。我上前拎起来,低着头对妈说,妈我走了!妈依旧蹲在灶火边,像一尊黯然的塑像,一动也不动,似乎听了我的话还没有反应过来,嘴里低低呢喃着:走吧!走吧! 群星正悄然淡去,空气稀稀薄薄的。我和父亲在空荡荡的街上走出十几步,一回头,却见妈在土院墙的豁口处站着,呆呆地。见我们回头,妈猛一激灵,冲父亲喊,别贪着回来恁早,把孩儿安置妥了再说;地里也没有多少活儿呢!父亲嗯一声,冲她一挥手,说知了,回吧!我也说,回吧,妈!妈,回吧! 我和父亲不再回头。父亲的腰板挺得直直的,碰到早起拾粪的老头儿,父亲就抢先神采奕奕地打招呼:起这么早啊!送孩儿上学去呢!父亲的语气里充满了骄傲和自豪。 坐火车的人特别多。我们是买不到座票的。父亲手里捏着两张没座的车票,说,好在时间也不长,挺一挺就过去了;你整天上学的,身子弱,怕经受不住吧,有下车空下来的座儿,我给你寻一个。 火车进站了。父亲扛着包奋力往车门里挤,边呼喊着我的名字,瞅空还伸出一只手来把我往里拉扯。我们被人流推着往前走,到了一排座椅旁,看中间有个座位没人,父亲赶紧把包放在地上,用手抓牢椅背,喊住我,不走了。座位那一端的乘客正将脚舒适地放在那个空座位上,见我们突然停在前面不走了,就马上警觉起来,不耐烦地冲我们嚷道:走啊!站在这里干么,挤得都透不过气了,前面有空座位呢!父亲小心地陪着笑,说,对不住,对不住,小孩儿身子弱,都快挤不动了。这个位置有人么?那人更不耐烦了:有!上厕所了,哼!说着,生硬地转过头,留给我们一个后脑勺。父亲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两只大手不知所措地搓着。我看不下去了,说站着吧,爸,没事的!父亲看了看我满脸的汗水,没应声。重新转过头,面对那人,鼓了鼓气,又将笑容堆了满脸,连眼角的皱纹都挤得密密麻麻的。父亲说:您行个方便吧!我这是个学生娃,头回出门,上大学哩!念了十几年的书,身子骨都熬坏了,大人没事,我怕他遭不了这个罪,您就行个方便给他坐一会儿吧!您的人来了孩儿就起来。那人终于回头看了看我,极不情愿地把脚挪开了。父亲赶紧不住歇儿地说:谢谢,谢谢!我不会抽烟,要不非得敬您一枝哩! 那个座位后来再没有来过人。我靠在椅背上迷迷糊糊睡了一夜。几次停靠站时醒来,睁开模糊的眼,见父亲瘦高的身影依然直直地站着。我让了他好几次,每次都给他一句“站惯了”顶回去。父亲便这么站了大半夜,只是后来人少了,才能在包上坐一坐。下了火车,我对父亲说,您一眼也都没眨啊!父亲说没啥,一夜工夫很快就熬过来了。再说,贴身揣着几千块学费,心里也放不下啊! 终于到我的大学了。这是我和父亲第一次见到大学啥样,堂堂皇皇的大门,门口还直挺挺地站着俩保安。我今后就要在这儿学习了!父亲把包拽了拽,挺起胸往里走,兴奋地对我说,还有警察给你把门哩! 我的一切都安置下了,父亲还没地方住呐,我和他便一齐找到学校的招待所去。一问,20元一个铺位!我和父亲都吓了一跳,父亲说:就这一晚?他犹豫了一会儿,说住下就住下吧,不过也不急这一会儿。现在我们出去走走,看你还缺啥,置办了;晚上我再回来交钱,反正床铺是有的。我知道他心下一时舍不得掏20块钱出来,只好不勉强他,心想让他缓一缓也好。 父亲在寝室里跟我一块儿呆到很晚。我晓得他想跟我多说说话儿。然而,他的话却不多,大多时候是干坐着,隔三岔五的才重复一句:恁妈给你拾辍的衣裳都带了吧?我说都带了。父亲舒一口气,说带了就好,带了就好!恁妈就怕你伤着身子骨,自个儿防着点,别让恁妈操心!我嗯了一声。夜深了。我说爸我送您去招待所吧,昨晚没合一眼,早点儿躺躺吧!父亲挺起瘦高的身躯,说那好,我去了,你也抓紧睡下。不要送!我执意和他一起去。父亲说别恁执拗,我又不是不识得路。睡下吧,我走了。蹬蹬蹬,说着,他瘦高的身影已迅速在楼梯下消失。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去招待所找父亲。他肯定不舍得在这儿长住,说不准今天就走了。校园里的空气也像家里一样,稀稀薄薄的,只不过道路却宽广,没有尘,路边的树干上还扯着许多花花绿绿迎新的条幅。我走在路上,想家:妈肯定也早起了吧?妈正在给猪娃、鸡子喂食吧?她还在呆呆地念挂着她的儿子吧?我有些伤感。这时,就在这时,我看到了父亲。稀薄的空气中,他躺在路边的一个石椅上,枕着提包,瘦高的身躯困难地蜷在一起,一条胳膊在椅子外面耷拉着:他好像正睡得沉沉的。爸咋会躺在这儿?没去招待所?我脑里一片空白,猛地冲上去叫道:爸!爸!爸!……父亲睁开眼,蹭地坐起来,揉揉眼,看清是我,尴尬地一笑,慌乱说:你咋起这么早?我不说话。这会儿,父亲刻满倦容的脸十分清晰地放大在我眼前,脸上那松弛的皮肤,还有鬓边那一片灰白的头发茬:父亲老了!父亲竟然睡在外面!20元钱!我的心好像针刺一般,痛,都麻木了。父亲伸伸胳膊轻轻打了几个呵欠,我看得出,他在掩饰他的慌乱。他解释说,这招待所咋恁死,回去时关门了,叫也叫不开……我说您别说了爸,别说了,我知道!父亲搓着手,不再吭声了。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重又低沉地说:也不是舍不得那几个钱,主要是不划算。大热天的,外面打个盹儿算啥?搁家的时候,不还寻着往外乘凉么?钱该花哩时候就花,你在外面哩!别让恁妈操心!我没有接话。我只在心里淌着泪喊:爸,你咋反让儿子操心哩! 当天下午,父亲乘火车走了。还是没买座位票。 几天后,和家里通电话。妈说,恁爸这回见着大世面啦!他回来老念叨,大学门口还有警察站岗哩。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阵势,可他不怕,挺着腰杆子就进去了。恁爸说,“怕啥,警察还是给咱孩儿站岗哩!”妈苍老的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兴奋劲儿。我哭了。 那一年,九月里,俺爸送我上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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