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对出家人的称谓:我注意到所有报导证严法师的文章都以“他”字冠称。佛门只有“弟子”、“师父”、“师兄师弟”的称呼,而没有“女弟子”、“师姑”、“师姐师妹”一说。从现象上看去所有的尼姑都归于男性称谓,似乎失去了“女权”,有“大男子主义”之嫌。天主教还保留了修女的性别地位,佛教怎么就以一个“他”字概之呢?我的慧根有限,悟性浮浅,暗自揣摩从佛学的“四大皆空”(尤其是“色空”)观念出发,“他”字也只是一种代称,这一代称对僧人和尼姑都是平等的,并无把女性归属于男性之意。即使对于和尚来说,“他”也不是像俗家一样用来标明其性别的。既然是“四大皆空”,出家人不管原来的俗身是男是女,入了佛门便都是无性别的了。依我个人理解,这应该是出家人与俗家人的最大区别。 我和证严法师同席用斋 我因职业之便出席过各种宴会,走到哪里都有朋友招待。然而,令我终生难忘的却是几顿素斋——和证严法师同席用的斋饭。自从有幸食过佛门雅餐之后,我的整个人生态度都改变了。 起初,我并没有意识到证严法师允许我这个俗人同桌用斋是一种特殊礼遇,还以为因我是来自内地北方的远客,主人宴请是很自然的事。后来我在访问台湾其它地方时,人们听说我曾和证严法师同桌进斋,一无例外地露出惊羡的神色。 台湾作家说:“你受到了很特殊的贵宾待遇,一般人没有这样的机会!” 佛教徒说:“你的福缘好深呀!向慈济会捐赠几百万的老板,都没有你这种福气呀!” 听了这些话,一股受宠若惊的暖流在我心头倏然涌起,可惜已经迟了,和证严法师告别的时候我只是礼节性的叨扰道谢,没有来得及向他表达这深一层的感激。 陈若曦大姐陪我由台北飞到花莲的当天晚上,我们出席了“慈济医院行政人员联谊会”,会前在医院礼堂吃的自助餐。散会以后赶往静思精舍住宿时已是深夜了。第二天的早餐,是我和证严法师同桌共用的第一顿斋饭。 清晨,下了整夜的雨仍然未停,静思精舍的屋宇、回廊、花树、草坪,让天雨洗刷得一尘不染分外清亮。师父和殷师父唤我们去吃早餐,我们随着他俩来到饭厅外面的回廊上。许多披灰色海青的尼师和许多穿兰色制服旗袍的志工委员陆续进入饭厅,或低声问早或保持静默,入席落座的人们也不急于动箸,大家都在等待着一个人。 我们站在餐厅门外听候主人的安排,功夫不大,只见一行人簇拥着证严法师来了。他在微风细雨中款款而至,银灰色的海青下摆长到能遮住脚踝,踏过一段雨路却仍然未沾一星儿泥水,真有一种仙风道骨的飘逸。 “阿弥陀佛!”证严法师来到我们跟前口念佛号双手合十含笑问候,虽然昨天晚上刚见过面,今晨仍旧礼貌有加,一点也不摆宗教领袖的架子。证严法师一舒广袖请我们随他入座,同桌的还有慈师父等随侍法师多年的资深尼师。饭厅里有十几张圆桌,先来的尼师和志工委员们一见法师进来,一齐起立合掌念佛号,法师还礼并请大家落座。大家在动箸之前全都敛目合掌默默祈祷,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双手合十垂首闭目,但不知此时应该祈祷什么。我想起外国电影里的天主教徒基督教徒用餐都要在胸前画十字并诵颂一声:“阿门!”那种仪式是在感谢上帝赐予他们食物。由此,我便猜忖佛教徒的饭前祈祷也会是对佛陀感恩的意思。于是我也在心中默念着:感谢命运给我访问台湾来到花莲的机会。 当我阖上眼睑感受到自己的手心贴手心的温热时,一个早已逝去的遥远的形象忽然飞近了,那是我的外祖母端着饭碗举过头顶在感谢上苍……我在六岁以前随外祖父母在山东临清居住,家里每当改善膳食的时后,外祖母都不让我动筷,她老人家必先把饭碗高举头顶“拜四方”,口中念念有词,恭请东南西北四方佛先用餐,表达她的一份虔诚。其实,那时家里最好的膳食不过是面条或饺子,但只要吃上了白面,姥姥就千恩万谢上供苍天……回想起童年的情景,再看眼前满桌饭菜,虽是素斋也觉得分外诱人,举箸品尝清香可口,顿时食欲大振。 这顿饭虽是早餐,却像正餐一般丰富,可能因为这里一天只吃两餐的缘故。每一桌的饭菜相同,素斋的花色品种不少,青菜、豆制品、蘑菇、竹笋,很多都是师父们自己在菜畦里种的,现吃现摘分外水灵新鲜。我注意到所有的尼师的面庞都显得光洁细嫩,皮肤上没有粉刺疖肿之类。他们的目光都是一派柔和平静,犹如小鹿羔羊,看来这是久食山野蔬果的好处。 以后的几天里,在慈济医院,在台北慈济分会,我又有幸两次和证严法师共进午餐。和证严法师同席用斋使我尝到了从未品味过的全新的人生滋味。不知为何,每当我坐在法师身边吃着那些清淡素菜的时候,心中都涌出了一种久违了的心态——感到快乐、满足,觉得自己很幸运,对生活充满感激。我在成年以后步入社会置身名利场烦恼缠身,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孩童般的满足与快乐了。八十年代我在中国文坛可以说名气不小,但即使是到北京去领全国优秀小说奖,也因看到别的作家比自己更红而觉得压抑。名利并没有给我多少欢乐,反而招人嫉妒引来一连串的是非。坐在证严法师身旁,我感到自己真是幸运,命运女神在推我攀上事业的颠峰领略了俗世繁华之后,又趁我还不太老的时候就给了我顿悟人生反思人生复归平和寻求超脱的挈机。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真想欢呼一声:感谢生活!感谢命运适时地赐予我那么多好机会!感谢证严法师赐予我的人生启示! 龙口含珠凤头饮水 宗教生活讲究仪规,世界上各种宗教都有自己的仪式和规矩。古代交通不发达,更没有电子通讯设备,相隔几大洋的各大洲产生的各自的宗教,为什么都在这一点上不谋而合呢?我想,这是因为把某种外在行为规范化习惯化可以影响人的精神信仰;或者说让人的内心追求通过仪规形式表现出来。当这种仪规成为信众自觉自愿的统一行为时,宗教就能够成为有巨大力量的社会团体。 我观看过不少宗教仪式,有的让人觉得神秘,有的让人觉得繁冗,甚至有的让人觉得恐怖愚昧。台湾花莲佛教慈济会也很讲究仪规,但这些仪规都给人一种典雅自然的感觉,甚至能够给人以美的享受。从表面看上去,静思精舍显露不出森严的戒规,处处洋溢着一种圆融祥和的气氛,尼师们的举止温文有礼,说话轻柔亲切,见了人永远送上诚恳的微笑。尤其是随侍在证严法师身边的尼师们,一个个全都是知书达理,举止大方,善解人意,勤快敏捷,在世俗社会极难见到这样一群不施脂粉聪颖灵秀的女子。尤其令人惊叹的是,他们那种气质上的高贵优雅决不是森严的戒规能够塑造出来的,戒规再严厉也只能塑造出苦修者,而造就不出秀外慧中的智者。 那么,他们这种教养是从何而来的呢? 经过几天的观察,我发现这一切都来自证严法师的榜样作用。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证严法师在弟子们和随众心目中的威望,不仅表现在大家笃信他的宗教主张,也表现在大家都愿意学习他的做人品格,他的言谈举止,他的气质风度乃至一切生活细节。一位宗教领袖不单以信仰、教规统领信徒,更能以个人魅力征服信徒,使得来自不同家庭有着不同经历受过不同程度教育的弟子都自觉自愿地仿效他,亦步亦趋,如影随形,这真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奇迹。 在静思精舍居住的几天里,我总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而过去出入社交场合时自我感觉挺好的,现在却嘀咕自己身上哪儿都不对劲儿。和师父们相比,自己说话声音太高,坐姿弯腰驼背,走路脚步声太重,总之处处显得自己太松懈,散漫,甚至很粗俗。其实,我是很注意教养的人,在家里时总是教训子女:吃饭不许巴嗒嘴,喝汤不许出声音,走路不许让鞋底擦地面发出拖拖沓沓的声音……。不知为何,来到静思精舍竟发现自己坐没坐相,站没站相。 有一次在吃饭的时候,我把自己的这种感觉低声告诉陈若曦,陈大姐笑道:“咱们无法和他们比,他们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修行功夫了。你注意他坐的姿势了没有?咱们往哪里一坐就歪歪斜斜靠在那里一堆乎,他们只坐椅子的前五分之二,这样坐,腰背脖子都要挺直了,显得很端庄。你发现他们端碗用筷的姿势没有?都是跟证严法师学的,叫做‘龙口含珠,凤头饮水’。” 我忙问:“什么叫‘龙口含珠,凤头饮水’?”陈大姐端碗拿筷作着示范:“双肩摆正挺直,左手端碗时拇指轻轻按住碗边,四指展平拖着碗底,拇指和食指之间形成一个‘龙口’,圆圆的白瓷碗像一个大珍珠,盛在碗里的米饭粒粒皆辛苦,粒粒贵如珍珠呢!这便是“龙口含珠”了,出家人托钵化缘都是这个姿势。‘凤头’指的是筷子头,用筷子夹菜的动作应该像凤头饮水一般妙曼优雅。要轻巧含蓄,一点就起,多点几次没有关系,不能叉开筷子一次夹很多菜,更不能在菜碟里挑来捡去反复翻搅。端碗犹如龙口含珠,用筷犹如凤头点水,你想这该有多么优雅!” 我偷眼瞧了瞧证严法师的用餐姿态,果然是龙口含珠,凤头饮水,优雅无比,真真看他吃饭也是一种享受。我仿效他的样子做了,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很“淑女”了。 证严法师并不把衣食住行看作是生活细节,而是看作“人生美的文化”。他要求弟子们“你们要学习如何将道理落实到生活,以及如何将人生美态雕造在自己身上。”“人生最美的是亲切、诚恳、和蔼的笑容;说话轻柔,举止稳当,文质彬彬,这是动态之美,也是人生美的文化。” “龙口含珠,凤头饮水”是证严法师设计的“食仪”。做到这项要求,日常进餐也变成了修身养性,自有龙凤来朝的尊贵庄严相。 进餐本是为了充肌,世俗多少饕餮之徒不仅暴殄天物,也露出粗鄙吃相。然而一位有精神追求的人竟然能够从中开发出美感来,这又是我未曾料想的了。证严法师注重食仪,比世俗的“教养”更多了一层修行的意义。几十年来他都坚持做到“食前三口白饭”:“能时时发好愿就能修得大福,吃饭也是一样。食前要先吃三口白饭,第一口应发愿——愿断一切恶;第二口——愿修一切善;第三口——誓渡一切众生。” 将道理落实到生活,将人生美态雕塑在自己身上,将修行求佛渗透在日常习惯中,多么睿智精深而又浅显易行的佛学法门啊! 由此,我回想起初读《静思语》时,书中记录了证严法师这样一段话:什么是“德”呢?“德是下功夫,是有志于道;德在心里而行诸于外的就称为“德相”,譬如走路,行仪……都可表现出一个人的“德相”来。德也因此是自我的教育,是内心的梳理,表现在外的行为的规矩。” 证严法师还经常用形象而诗意的语言,教导弟子们该如何“德在心里而行诸于外”。关于出家人的“行、住、坐、卧”,他比喻为“行如风,住如松,坐如钟,卧如弓”,并一一作了解释:“行,是走路。要步履平稳,举止端庄。所谓‘行步如风’,就是走路要风吹云动般的轻飘而稳重。住,是站姿。站时要挺胸直腰,不要东依西靠,也就是“住如松”的形态。坐的规矩是要“正坐如钟”,坐的像巨钟般的稳重。卧,是睡眠的姿势。卧要如弓,也就是‘吉祥卧’。” 当初我读到这些段落时,以为是一般性的说教未及多加思考,待到亲临花莲净土看见证严法师本人的威仪,及这么多尼师的举止修养,才由内心发出阵阵赞美和惊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难以相信证严法师及其弟子们竟然能够把宗教的约束与诗意的优美绝妙地集于一体! 成语“林下风气”,古时形容女子体态飘逸,冰清玉洁,气质高雅的用语。“林下风气”多指女子中的世外高士,现代商品社会中俗艳女子比比皆是,“林下风气”近乎绝迹了。所以,这个成语也几乎派不上用场了。那天在花莲静思精舍,晨雨清风之中,证严法师一席灰袍稳步而来,穿过了菩提树林,宽袍广袖随风飘动,海青下摆长到能遮住脚踝,踏过一段雨路竟未沾一星儿泥水,雨中菩提在他身后闪着晶莹的银光……我望着,望着,搜尽枯肠寻找一句贴切的话来表达内心的赞叹,忽地想起了这句久违了的成语。 林下风气,多么富于动感的优雅比喻啊!在古典名着及武侠小说中如此形容的女子只能供人想象,而在现实生活中,谁能真正具备它所蓄含的仙风道骨山野韵致呢?在我的心目中,只有证严法师一人了。 佛陀的眼睛为什么往下垂? 追求幸福是人类的共性,但人们对于“福”的认识和态度,却有着高下之分天渊之别。 现代商品社会以鼓动人们的消费需求来推动经济的发展,商家挖空心思用各种手段招徕顾客,诱发人们的购物欲望,借以刺激市场的繁荣。如果人们的消费观念基于正当的物质要求与精神要求,这本来无可厚非;然而过分地刺激消费,就会纵容奢糜之风,造成巨大的浪费。 此种奢靡享乐如果是不惜耗损地球资源,破坏生态环境,那就是祸及人类贻害子孙的更大的罪过了。愚人只知道祈福和享福,智者才懂得惜福和造福。惜福,自古以来始终是佛教的一个重要思想。 我在静思精舍上了三堂生动的“惜福课”,那是我与证严法师三次同桌用斋的宝贵收益。最近,中央电视台播映的连续电视剧《雍正王朝》中有这样一个细节:四皇子(即后来的雍正皇帝)在用餐时不仅吃素,还在吃光饭菜之后用白开水涮净碗碟里的汁,全部喝下不浪费一滴油水。青年观众会以为这样描写一位皇帝未免有些夸张,殊不知虔诚的佛教徒都是这样做的。剧中多次说他笃信佛教,再没有比这一笔更有说服力的了。 看到此处,我一下子又回忆起来了当初和证严法师共进斋饭时的同一细节:餐桌上放着一把洁净的茶壶,却没有备茶杯,用餐时大家也没有动那壶。我正在猜测茶壶的用途,只见第一个吃完的慈师父拿过壶来倒出一些白开水,用水把碟涮净倒入碗中,再把碗里的水晃了晃将油水涮净后一饮而尽。 证严法师和他所有的弟子都是这样做的。 这种珍惜食物,杜绝浪费的动作像一个定格镜头,永远铭刻在我心中。从那以后,我自己和家人极少浪费盘中餐,到饭馆有应酬也把剩下的饭菜带回家去。事情虽小,但问题不止于饭菜,而是我们如何看待自己已经享受到的幸福。 我们离开花莲后,辗转台中到东海大学作文学讲演。回到台北以后,听说证严法师来到台北对随众作开示,我为有缘份再见到他心里非常高兴。我们一行赶到了佛教慈济会台北分会,有幸又一次聆听了证严法师的讲演。证严法师娓娓动听的话语,至今犹在耳畔。 “佛陀的眼睛总是往下垂的,大家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他柔声问到,然后作出解答: “佛陀垂目,是慈眼视众生,体察世间悲苦。另一层意思是:佛陀的眼睛总是往下垂,不会往上看,物质环境往下比,修养人格往上比,上下有分寸,才是人生啊!”听了这一席话,我才懂得了佛门弟子见了人垂首敛目的原因了,原来他们这也是随时随地的修行啊!由此,我又记起了证严法师多次强调“佛陀要我们懂得惜福”的教诲。在《静思语》中,他以深入浅出的语言阐述“享福,惜福,造福”的关系,劝告世人不可放纵贪欲,过分追求物质享受: “自造福田,自得福缘。” “吃苦了苦,苦尽甘来;享福了福,福尽悲来。” “世间物质原只是一种潮流,太平年代金银玉石是宝,而战乱时期米粮布衣是宝。世间所谓‘有价’的东西,完全是在于人心里的潮流及虚荣心的作祟。” “道心即是理性。欲念如果扩张下去,就会埋没理性;而理性如果能发扬起来,就可以制止欲心。” “去贪就简,可使心灵得到无比的宁静与解脱。” 我想,不应该把这些充满人生智慧的箴言警句看作是布道劝善。无节制的放纵物欲并未给现代人带来幸福,反而带来了孤独、空虚、烦恼、冷漠等“现代人综合症”。无论是从保护地球环境的需要,还是改善人的精神生活,返朴归真,去贪就简,古老的佛学思想都是医治人们心理疾患的一剂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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