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所住的西厢外间里住着一老一少,老的是一位按北京话的说法是“土得掉渣”的蒙族老太太,那是萧乾的“老姐姐”——萧乾对她有很深的感情,在多篇文章里提到过。少的则是一个不满十岁的混血男孩,小名够土的,叫做“铁柱”。至于轻声播放《弥赛亚》的那架电唱机(想必也是从英国带回来的,不过我没有问过),则放在西厢的小北间里,那是萧乾的卧室兼书房。好在他当时独身一人,不需要太大的地方。 在《译文》工作的那几年,萧乾公私双方都很不顺心——这怕是他交厄运的起始。我当时年纪轻,又傻又愣。方才已经说了,在北京满像从大城市到农村五谷不分的臭老九,也像一个得入境问俗的老外——正应了马克·吐温的那个书名:《ThelnnocentsAbrad》(中译为《傻子国外旅行记》)。我不会打听旁人的隐私,只是在会上听到“第三条路线”、“CatHsiao”、 “托妻寄子”、“性虐狂”之类的揭发与控诉,而且都出诸道德文章为我素来钦佩与权威身份不容置疑的人士之口,说的话不由人不信。但是凭我远不如波洛的推理本领与共同人性天生拥有的常识,我的感情天平是稍稍朝萧乾一方偏斜的。但是当时通行的格言是“不该说的不传播,不该知的不打听”,我采取了金人三缄其口的办法。后来证明这样的自我保护措施还是对的。由于不知不问,我至今对“萧案”的是非黑白与曲折过程,仍然懵然无知。我但愿中国也能出现不同的几种故宫金砖般厚重的萧乾传,一如英美的《乔伊斯传》、《亨利·詹姆士传》、《萧伯纳传》——它们一部厚于一部——好让我潜心比较研究,参照自己的第一手材料,写出一篇漂漂亮亮的考证文章,以飨《读书》杂志的读者。 在当时,萧乾和我的“公分母”是翻译与编辑,在这方面我理应再说上几句。记得萧乾当时选译了捷克小说《好兵帅克》的片段给《译文》发表。别以为我会在这里吹捧译文之精妙,那是不符合要求的。我想说的是在发表《帅克》的同时,刊物上登了捷克名画家约·拉达所作的一幅哈谢克速写像。胖乎乎的,手握一管板烟斗,在潜心写作。一位据说“《大公报》时期”就认识萧乾多年,和他的关系比我不知深多少的女编辑——嘴里不说,但大家肚子里对她的一致看法是“刀子嘴东洋美人脸”——见到画像后,笑咪咪地 ——她想做的时候笑得真叫甜——对我说:“真像萧乾!”我对这句话极表赞同,认为是她所讲过的千言万语中最最接近真理的一句。为了证明吾言之不谬,我建议丁聪根据萧乾年轻时的照片,画一幅姿势相仿的画像,与拉达的画同时刊出,让读者自己评判。 我翻译所用的语言,有入觉得太杂,其中既有粤语,也有上海闲话和北京土腔。不妨交个底,这是跟萧乾学的。我有一次——这可是罕有的例外— —在翻译语言上向萧乾请教。他先夸奖了张谷若老先生一番,说张老译哈代时用了山东话“俺”,极其传神。接着又说:“我只要感到合适,该用什么语言就用什么语言,对所有方言全都来者不拒。方言里有些独特表现方式,妙不可言,光用普通话与北京话有时会使自己的文章缺少光采。”我当时听了便心悦“臣”服。萧乾的这个翻译理论对我翻译与写作风格——如果真有这么回事的话——的形成可以说影响至巨。 我与萧乾关系不算深,绝非他的好部属、忘年交与得意门生,绝对谈不上是他的“小集团”中的×大金刚,至少没有这样的自我感觉,不过我和他一样喜欢过里柯克、哈谢克之流的幽默作家——但现在我又嫌他们过于浮浅,更欣赏斯威夫特硫酸味很冲的文笔了。尽管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带有颜色的关系,但毕竟认识多年——快四十年了吧。要深挖细找,可以写写的材料也该说还多少会有一些。不过我最近查出有糖尿病,更加上心律不齐与频发性早博,医嘱不能过于劳累多用脑筋。能不能今天先写到这里,仅限于《译文》草创时期我所了解的萧乾,别方面的问题,请容许我身体稍好时再边想边写。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