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大壮先生接着不久还是自杀了,是回大陆看望儿女,在苏州梅村桥下自沉的,当时也是许案之后使知识界震动的另一案。静农先生详记其经过之后,总论之曰: 战后,儿女分散各地,剩下波外翁一人,栖栖遑遑,既无家园,连安身之地也没有,渡海来台,又为什么?真如堕 天大雾中,使他窒息于无边的空虚。生命于他成了不胜负荷的包袱,而死的念头时时刻刻侵袭他,可是死又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这更使他痛苦,在台时两度纵酒绝食,且私蓄药物,而终没有走上绝路。到了上海,又将挽季茀先生诗“门生搔白首,旦夕骨成灰”两句改得温和些。(这是死后发表在上海报上,我才知道的。)如此种种,都可见他的生命与死神搏斗的情形,最后死神战胜了,于是了无牵挂的在风雨中走到梅村桥。 虽然静农先生自己的情况与此不同,他去台北时是带着一大家人,并非孤身一人,他现在也算是高年寿终,(将近一年的食道癌的痛苦且不算)并未死于非命,但我总觉得他体会乔大壮先生的心情中,有许多与他自己相通的东西,或者说,正因为他自己浸透了“人生实难”的意识,才能这么深切地体会乔大壮先生怎样克服了“生非容易死非甘”(借用郁达夫句)的矛盾,无牵挂而去的心理。但静农先生自己并未走这条路,他是深味人生实难,大道多歧,而坚持走到了底。这种心态是苦的,而《龙坡杂文》正是字里行间总有这种苦味。《谈酒》一篇中,他深情地怀念了青岛的一种苦老酒,其色黑,其味焦苦,他说,山东尽管有别的名酒,“但我所喜欢的还是苦老酒,可也不因为它的苦味与黑色,而是喜欢它的乡土风味。即如它的色与味,就十足的代表它的乡土风,不像所有的出口货,随时在叫人‘你看我这才是好货色’的神情”。这可以看作静农先生的审美论。他因苦老酒而回忆他昔年在青岛作客时的情形道: 不见汽车的街上,已经开设了不止一代的小酒楼,虽然一切设备简陋,却不是一点名气都没有,楼上灯火明濛,水气昏然,照着各人面前酒碗里浓黑的酒,虽然外面的东北风带了哨子,我们却是酒酣耳热的。现在怀想,不免有点怅惘,但当时若果喝的是花雕或白干一类的酒,则这一点怅惘也不会有的了。 当年鲁迅以善写“乡问的生死,泥土的气息”评静农先生的小说,半个多世纪之后,《龙坡杂文》仍然发散着这种泥土气息,不过经过艰难的人生的酝酿,它已经成了一碗浓黑焦苦的苦老酒了。尽管说龙性能驯正可哀,毕竟是豹姿常隐何曾变,倘若地下有知,静农先生与鲁迅先生重逢,完全可以将这碗苦老酒敬献于老师之前而无愧色。让我们也来品尝品尝这苦老酒,凭这点苦味,各自在“人生实难,大道多歧”之中走得好一点,以此来纪念这位可尊敬的前辈吧! 一九九○年十一月十五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