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闿运虽以擅长“帝王之学”自命,一生却是摆谱的时候多,让人看中其纵横之才时少,“帝王之学”却似挂在狗肉店前的羊头招牌,反而变成了一幅自诩清高的资本。这对王闿运倒不失为一种退身之阶,对当时尚血气方刚的杨度无异于一剂苦药。上奏《大阅赋》失败后,杨度曾做了一首《渔父辞》自比屈原聊以自慰,中有“屈原被放游江滨,踟蹰泽畔自伤神,……柳志含情恋故都,尚冀君心念遗逐,渔父闻言笑且行,世人虽醉君岂醉;长歌鼓罢逐波去,沧浪之水何时清”。并自注云:“微变渔父之意,以期自道耳”,尚未入仕就发起了屈原之叹,至于诸如“亦知道不行,未作扬波叹”(《渡海诗》)之类的牢骚和“富贵非我好,军国非我筹”(《咏怀》)之类的自我安慰,就更是举不胜举了。不难看出。“禅中虎”杨度一直想跃出王闿运的行者圈套,然浸染既久,思路却始终如一,一旦认准袁世凯“霸才”可恃,就翩然而出,从“卧龙”孔明梦想摇身一变而为丞相诸葛了。不想掌门人王闿运先仙逝而去,“霸才”袁世凯又随之归天,君宪梦终于难圆。 杨度对袁世凯没有充分领略自己的“隆中之策”颇有微辞,题袁世凯挽联云:“共和误民国,民国误共和?百世而后,再平是狱;君宪负明公,明公负君宪?九泉之下,三复斯言。”内中深意仍持以君宪为共和的观点。在杨度看来,“明公”袁世凯作为“新权威”尚不够资格坏了自己的大事。“共和”与“君宪”之争本身在近代就是个打不清的官司。“共和”往往会蜕变为国会议员的老拳相向而使斯文尽扫,“君宪”又往往缺乏对“霸才”的制约系统,从而导致国家兴废尽在“君主”一言之中,而丧失了其本初的监督意义。杨度以“霸王道”纵横术诠释“君宪”的内涵,确实给人一种文化的厚重感,因为当时中国人并不真正理解共和为何物,他们只能通过自身文化传承这面镜子去反窥其意义。时髦的西方名辞毕竟只是一种抽象的梦幻,而看得见觉得着的却是政治体制内的权威运作。西方民主的真正涵义之一是建立对权威的制衡系统,而杨度头脑中的“帝王之学”又确实缺乏建立民主制衡的零件,其君宪理论对权威意义的阐释正是中国传统“内在理路”的反映,这种阐释的“历史合理性”本身就体现出了近世知识分子的困惑与悲哀,从中真能让人体味出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滋味。 近世历史人物对政治取向的选择,平心而论,都有其传承自身文化内在逻辑发展的现实意义,故很难一时以“善”“恶”优劣等价值来衡量。杨度与梁启超舌战于时务学堂就喻示着两人对变革走向的不同选择,其中之原委亦很难以新旧之争的成说一笔带过。据《日记》载,有一次杨度乘入长沙城寻师未遇之便,访谒梁启超于时务学堂内,二人在堂内纵论《春秋》之学。交谈伊始,火药味就甚浓。杨度对梁启超不言王闿运之经学深感不满,称“其学盖私受廖平而不曰王门者,欲为立名地耳”。因为廖平是王闿运的学生,不言王学就等于自立门户。当知道时务学堂章程“学生各受孟子,继读春秋以合公法时”,杨度认为:“以此为学是欲张门面以骗馆地耳”。两人愈争愈烈,声调越来越高,“论辩甚多,词气壮属”。这场口舌大战持续了很久,杨度直至“昏暮方去”,梁启超主要想利用《孟子》中的“心性”观念搞思想启蒙运动,重点落实在讲学办报等层面的活动上,杨度则从湖湘学派和“帝王之学”的功利观念出发,认为《孟子》一书一点也没有拨乱的作用,只是乌托邦的空谈。比如说孟子认为人性本善,见到一小孩落入井中,一般人就会动恻隐之心。杨度说那是后天习成的善心,并非他的本性,如果一个小孩见到另一个小孩掉进井里,未必有这种反应:“况孔氏谓性近习远,孟氏则曰性善,孺子入井,见者恻隐,习也,非性也。孺子乍见孺子,必无此矣。” 有趣的是,当这个观点遭到梁氏的反驳时,杨度叹曰,“其人年少才美,乃以春秋骗钱,可惜,可惜!”然后扬长而去。数年后,杨度曾撰诗给梁启超回忆当时情景:“曩余初邂逅,讲学微相忤,希圣虽一途,称师乃殊趣”,并断言“大道无异同,纷争实俱误”(《饮冰室诗话》),最终算是和梁启超讲和了。梁启超自然也摆出了谦和宽容的姿态予以回应:“呜呼!……风尘混混中,获此良友,吾一日摩挲十二回,不自觉其情三移也。”似乎已遗忘被攻击“以才气骗钱”之往事。 生活中的杨度言行之奇诡常常出人意料之外,杨度之子杨公寿结婚时,杨度赠其子一本六祖坛经,嘱其细读体味。以佛经赠子倒是颇能昭示出他的晚年心境。世人逢婚礼均以财物相馈,杨度偏以佛典相赠,此是一奇。更有奇者,杨度在婚礼之上赠其子及儿媳各一句话,他对杨公寿云:你应视妻如老太婆;对儿媳言,你应视夫如叫化子。真乃一言警世,愧杀今人。在当今女子寻夫常常非蓝眼睛不嫁之境况下,回味此语真是禅意深长。 杨度之妹杨庄素有才女之称,名列“湖南四大怪”之中,诗名仅次于诗僧寄禅和尚,然自嫁给王闿运之子后,因心高气傲,常受其夫妒嫉而遭殴打,杨度曾慨叹只能教导其妹,而不能教导妹婿。有一天杨度与两位友人夜宿于舟中,四更天时,这两位朋友起而坐谈,说到少姬(杨庄)恃才傲物,应该加以训导,正像取瑟而歌,必须使琴瑟合于歌律。另一位言道,女子显露才能,应该助其一臂之力。杨度句句均听在耳;只是装睡不知。杨度后来写的哀江南句中有“丑妇常美婿;奇女多庸夫,世人虽自媚,安足配彼姝”。自称为得意之句,不知是否有感而发。 杨度的潇洒常表现于置大雅之论于大俗之情中,琼筵羽觞,清歌妙舞,劳人思妇,枫叶绕船的古典情境,被杨度于上海张园点化为道德之语:“坐中无妓,心中有妓,乃能不愧屋漏,为正心之要也。”并戏称:“不知程明道当此更做何言”。细品其味,摄心之要全在于君子好色而不淫,而不在于放浪形骸的魏晋风度,看上去仍不失“禅中虎”入世如出世的玄境,这使杨度虽置身于友人夏寿田、李砥卿死去活来的爱情大战中而心静如水,同时也仍不妨偶题“人颦似花敛,人笑似花开,依屏若羞看,临池觉自窥,蛾眉正窈窕,红袖且徘徊,花前喜郎至,翻嗔何晏来”(《上海观妓诗》)之类的艳诗丽句,并为夏寿田撰句遥寄上海名妓吴云娥:“更谁郢客怜高曲,忍令吴娃泣故衣”。时夏寿田高中榜眼,远在京城为翰林院编修,短期内很难至上海与吴云娥相会,杨度也不妨代吴氏捉刀,做《相思曲》一首:“杏花楼畔送君行,杏花落尽未南征,强向花间伴人笑,还来月下忆君情。自怜薄命喜君贵,恐君弃妾如流水,百大千寻海水深,不如愁人别离意。”当时杨度友人李砥卿与夏寿田同恋着吴云娥,而吴云娥却依恋着夏寿田。杨度认为“夏李相让,李尤心醉,然性情不合,终归无成,为友为妓,两不可欺”,并撰长律《罗敷行》一首晓示李砥卿,中有“新知旧爱两难遗,敛袖提笼未忍归,陌头一曲报君意,路人莫比秋胡妻”之诗句,喻示吴云娥的矛盾心情。由此我们了悟,透过“尚拟一挥筹运笔”(《奉和虔谷先生》)的纵横家意象,去寻觅观照“风流诗酒,游戏潇湘际”(《为易硕甫题画》)的书生襟怀,才能发见“这一个”“皮肤脱落尽,惟余一真实”的杨度。 杨度一生潇洒,也一生困惑,名士风流与帝师王佐之念几乎贯穿于天涯浪迹的一生中。据夏衍老的感觉,即使后期参加到革命行列中,杨度也不失儒生禅士的本色。他的襟抱与潇洒,飘逸与困惑,似乎已凝聚在这晚年的两句自述中:“市井有谁知国士,江湖容汝作诗人。” 一九九一年五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