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来得蹊跷,便是作者自己也费煞踌躇。“半小时”,这三个字是不生问题的,因为和章对谈确有“半小时”。但并不是指访章共用去半小时而言,这一点也合该声明在此。再说这位所“访”的对象吧,照新闻记者的办法,准有不少头衔可用,譬如“国学老师”“汉学大师”“朴学大师”,都可以用,即如再朴实点,则爽爽快快“章太炎先生”亦可,但是这些在我都觉得不妥,为对于这位国家元勋、泉石遗老表示敬意起见,大胆仿时下要人的称呼来一个“章”字。好在章兮章兮。只此一章,别无分出,至于“吾家什么”之流,那是冒牌货,还不至于劳我们玉跂吧。再次,“访”字也不大好用,据一位朋友说来:应改为“觐章记”,这好象太幽默些儿,对前辈不恭,本来我拟用的是“晤章记”,细想也不妥,“晤”字的敌体气氛太重,我们还够不上康有力和廖平的资格,“晤”字大可不必。况且我们这次的造访,专诚的还不是去访他,专诚的访不到,却“顺手牵羊”的访一访他,则其为“访”也明矣;且访章的缘起,也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会事,所以“访章记”三字是最稳当,真是班马也不能易我只字;正是和章之为古文不肯轻易下只字的。 正文 因为要访一位古人的遗迹,在苏州深巷小街中迂回了一上半天,结果是毫无所得,一行三人,大有入得宝山,竟是空手而回的神情。苏州的房子多是中国式的,有时不顺眼的见了几所洋房,不免要感到奇怪,在苏州起洋房的,不外平几种,政府机关,洋人学校和大小军阀政客的别墅;此外私人第宅,却都富于保守性的。 玄妙观前王废基庞大的废址,自从北伐成功以来,已划作三个机关,公共体育场、市公园和县立图书馆,这三个机关之外,近年来又耸立一所洋房 ——水泥钢骨的洋房,和几个国式的新屋——石灰砖墙的国房,我们从锦帆路出来,恰到大门面前,门前悬着两块木牌,靠洋房那边的是: 《制言》半月刊国房那一边的是: 章氏国学讲学会我读过《制言半月刊》的创刊号宣言说:“余自民国二十一年返自旧都,知当世无可为,讲学吴中三年矣。”而且也略有所闻,国府曾拨过一笔什么款子去给章营造菟裘之地,便知道这所洋房的主人是谁。灵机一转,向同行的两位提议:“我们既专诚的访不着什么,何妨改成访一访章呢?”言下大家赞成,乃肃衣冠投刺而入,那门子到底是章的,恭而有礼,并不留难,说“章先生在吃饭,请你们候一候吧!” 我们投刺的地方是章的住宅,水泥钢骨的洋房,对面几进国房才是“章氏国学讲习会”。那边,离开开讲的时候已是不远,生徒云集,大衫长褂,雍雍穆穆,大有沫泗气象,书本大都是《尔雅》《公羊》《尚书》这一类,线装木版的居多,只有一本《尔雅》是商务版洋装的,略嫌美中不足些;壁上还挂着学生的作业成绩,大概是准备给人参观的,但我们没有仔细欣赏,因为有人来领我们到洋房那边一间办公室去了。 室内的陈设很简单,想来不是章的书斋,壁上挂着二张照片,一张熊成基烈士遗像,另一张是段合肥在沪七秩大寿图,图中有杜月笙等名人。室中除两张办公桌之外,另有一张小方桌,恰合四个人围在一起谈话的,我们三人坐在下面,虚了上位等章出来。 我们在桌上,先开小方桌会议,讨论应该怎样和章接谈,我提议:“我们大家装出风雅持重些,说话要留心,不要给他看不起。”另一位很以为然,他更进一步说:“我们说话非但要当心,最好不要涉及三代以下的东西,大家且来搜刮一下肚肠”。那时桌子上放着几本随手带来的小说,似乎不好意思给章经眼,连忙用一本“苏州指南”之类来遮了,这才扣起领钮正襟危坐起来。坐在椅上疑神疑鬼,听见步履声,以为章来了,连忙起来致敬,不料却是仆人给我们倒茶,问章先生,回答是饭不曾用好,那时我正在想《论语》上有一句“割不正不食”的话,不知章亦是否因此而对他的厨子发脾气否? 来了,年纪轻轻的,望之不如章,就之更不知所畏。他姓陈,照例揖让,拱手,他告诉章年纪大了,见不得客,因为多谈便要喘气。总之,他言下颇有拒见的意思。我们三人中有一位“蜀人”却有本领,他早知这顽意儿,他且不涉及章之肯见与否,先和陈谈起章的相与一干人来,什么黄季刚咧,钱玄同咧,《华国》杂志咧,以表示我们肚子里有些货色,不是来跟章胡缠的。在陈心目中,我们是有资格够得上见章了,我乘机说:“我们专诚远来,特为一瞻章先生风采颜色,即使能够给我们五分钟时间也够了。”于是他才起身人内。 我们眼巴巴望他的去路,希望从那条路走出一个章来,却不防章奇兵突出,他步履端详,声息全无的从后门踱进来,要不是有位眼快,我们准得失仪。于是大家起身行一下最敬礼,章的身子本来已是有了十五度,再略加几度,便算是宾主揖让过了。他穿着一件蓝色缎子棉袍,加上一件玄色大花对襟半臂,脑袋大得惊人,估量里面不知藏了多少“国故”。 跟着有仆人替他来一听烟,点上一支给他。我以为是他著名惯抽的“茄力克”,不,却是“大长城”,那仆人点上火,立刻退出门外;章忽象失去一件什么似的,大声操着余杭大众语叫他回来,声燥而厉,跟随在后面的陈,恐怕我们太难堪,亲自出去分付几句,跟着那仆人端着一只白瓷痰盂进来,放在他足跟前,他把烟灰一弹,才回过头来和我们接谈。我知道章是个痰盂的爱好者,他与我有同癖,你猜想章那时的姿势是多么安适,我想痰盂至少和他的学问有些儿关系。 章的国语太坏,简直不能操,于此亦可见他个性的强烈。他老实问我们姓名职业,我告诉他两个是中学国文教员,一个是在家里治治国学的;他似乎感到兴趣,知道不是一般毛头小子来跟他胡缠的,但是谈锋还不曾凑上。 我们那位“蜀人”,似乎不大懂礼,他直率的问章的年龄,我想糟了,一定要在章面前失仪;但章却满不在乎的: “六十八。” 声音是颤巍巍的,“六十八”是给年青人一种示威,听了不能不惊然起敬的意思。“蜀人”又问: “老先生到过四川吗?” “到过。民国十……十三年……没有到成都……那时军阀混战……数起来,十几年了。”他摸摸脑袋说。 “那个时候,廖平也在四川啰?” “廖平”,这是对章下一颗炸弹,突然把章兴奋起来,他一定想:“你们居然也知道廖平的。”他的态度,顿时回复当年战士的姿态,谈锋立刻锐利起来: “廖平,是的,他那时也在成都……不错……我想起来了,康有为…… 这伪学,他著了一本书……还没有出版……他忽然写一封长信给廖平……要把廖平的一本书,毁版——把版子劈了。后来……后来康的书出版了,原来康就是抄廖平的。你想康……康的心狠不狠。竟然要把廖平的版劈,劈了— —毁尸灭迹。” 其实这件事我们是毫无所知道的,但是却不约而同的应一声“原来如此”。 我们应对的功夫,已被章认为登堂入室,可与以谈谈之流了,于是他的谈锋更健: “康梁,康,这不必谈。梁,梁后来变了节,他,他佛学倒不坏,但是究竟是改节的……” 一枝“大长城”已烧完,他抽烟的手段不大高明,或许是于思于思的关系,烟尾含得湿湿的;他满不在乎的向痰盂一掷,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去拿第二支,趁这个机会我发问。 “先生对于胡适之怎样?” “哈哈”,他笑了起来。“哲学,胡适之也配谈么?康梁多少有些‘根’,胡适之,他连‘根’都没有。” 在章的眼中,自此以下似乎不屑多谈的意思,他对于胡适之的批评,在《制言》半月刊宣言中说过:“其间有说老庄理墨辨者,大抵口耳剽窃不得其本,盖昔人之治诸子,皆先明群经史传,而后为之,今即异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耶?”他又这样的说一遍。 有一位问起辜鸿铭。 “汤生,英文,他好,国学他根本不……” 他谈起哲学,里面也用两个新名词,“具体化”和“抽象化”,照他的意思,以为恐怕我们听不懂他的理论,才破格用这两个“化”词,多少是含有轻视成分在里面。一会谈起尊孔: “孔子,尊尊也不妨,他的东西,关于做人方面——就是实际方面,绝是不错的。譬如,举一个例,‘孝梯忠信’,这个,这个有人能改吗?但是,封建,封建的不好,要不得,但这也是时代,时代的关系……” 我们四个人——连章在内,不约而同的说出一句: “圣之时者也。” 说完这句话,他有些气喘了。旁边侍坐的陈,已经向我示过三次“意”,我们原是答应谈五分钟的,现在居然破例抽完三支烟,总该告辞吧。 那天光线极好,我要求章拍一张照,章略一踌躇,也就答应了,坐在一张柚木写字椅上照了一张。他送到房门,拱一拱腰进去了。到了洋房外面,已是一点三十分,对面国房的章氏国学讲习会,已是弦歌洋洋盈耳了。 我们很欣幸,能够见一见章,他有骨气,他肯自重,说话不吞吞吐吐,要骂就骂,毫不客气。康梁辜廖已作古人,章亦垂垂老去,以后要再在这古国内见这样的人物,恐怕不大会有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