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书生不难,做书呆困难,做书痴尤难。无论它们在多数场合带有多少贬义成份,我这个和书打了几十年交道的副教授,至今尚未进入书痴的境界。 说来有些惭愧,也有些遗憾。 清楚记得,“发蒙”仪式是不到 6 岁时由祖父亲自主持的。在香纸蜡烛供奉祖先和大成至圣先师的堂屋里,我斜披一匹红绸,听祖父说一些我根本不懂的话,只记得要我做一个状元。可惜祖父等不到我把《学而》念完,就去世了。而不到一年工夫,我便从私塾出来进了新学,不再念“有朋自远方来”,而是读“来来来、来上学”的白话文。尔后从小学到初中,虽也拿过几回全班第一,但那终不是“状元”头衔,且为数不多,又只是一个小县的一所小学的一个班级! 满 16 岁,上了地区所在地的高中。在无穷的新鲜感中,忘不了的一点是自认为有了一点真正的书生气息。那时,偶尔从一个同学那里看到《普希金抒情诗集》,便魂牵梦绕似地着了迷。壮着胆子去图书馆弄了份借书证,开始了真正的课外阅读。除了普希金,还读莱蒙托夫,读海涅,读歌德,读拜伦,读雪莱,读泰戈尔,读纪伯伦……连集体合影,也不肯放下手中的书本。不过,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中国学生,居然会成为早已作古的外国诗人诗歌的俘虏! 高中毕业,带着朋友赠送的《飞鸟集》、《园丁集》去省城上了大学,听北来西进的同学谈论莎士比亚、巴尔扎克、托尔斯泰,我张嘴结舌而插不上话,羞愧得无地自容。于是,我一头扎进图书馆,将定要弥补不足的决心化为行动。说也奇怪,中文系的书生,竟然一个劲地读卢梭,读伏尔泰,读孟德斯鸠,读黑格尔,读费尔巴哈,读福泽谕吉……以致朋友戏称我为哲学迷。什么迷,我说不上,反正渐渐感到,我是再也离不开书了。因此,我尽量挤时间给学校刻蜡纸,每张 4 角,一月下来,往往有二、三十块钱。一个不剩地全用来买书。望着床后与床头的书不断增多,往往有事无事都要摸它几个来回。朋友们说我成了书呆子,我倒不以为然,时常担心的是不好向“至圣先师”孔子交待。 毕业后分到一所县城中学教书,旅社住宿登记处见我衣衫褴褛而拒绝开票,我却因有两箱书随身附体而自我陶醉,不屑争辩地一笑置之。第一次领工资,首先就去书店买了 3 本书,并书上“初薪纪念”,然后才去邮局寄 10 元给远方的母亲。这事我一直不敢吐露,害怕人家指责我“有书忘了娘”,也怕伤母亲的心。此后,每月除了维持生活的用费外,几乎全都用来买书,并与北京、上海等地建立了邮购联系。不到 3 年,两壁书架已有为数可观的藏书了,我的《藏书书目》编号已超过 1000。不过,我垫的还是那床灯草席,盖的还是那床破被条,一年四季,朝朝如此。“小迂夫子”的雅号随之而来。我想,这可能比“书呆子”高出一筹,领了。 谁知“文革”一来,我这个“小书呆”居然成了“大反革命”,4 年批斗加 5 年监禁再加 4 年劳改。13 年过去,青年时代自然也过去了。收到一纸平反证书,已近不惑之年。还没重新走上讲台,又开始买书,并发誓要将失去的两壁书买回来。每次出差,从不给家人捎带什么,扛回去的只是一捆两捆书。尽管得了职称,提了工资,偶尔还有几文稿费也得精打细算。我既不抽烟,也不喝酒,无茶也行;毕竟,人口多了,物价高了,随之而来的是书价成倍增长,买一套《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一部《汉语大字典》,都得耗去我整个月的收入。为此,时至今日,家里依旧一无彩电,二无冰箱;我本人直到 80 年代末才首次戴上 40 元一块的手表;银行也无储蓄。一副十足的寒酸相。不过,说实在的,一看到原来的两壁书已变成了今日的五壁书,便感到欣慰和满足;听人家叫上声“老夫子”,甚至还颇有些得意。 毫不夸张地说,是这些书,使我能较为得心应手地完成教学任务;是这些书,使我年纪渐老精力不衰;是这些书,使我身居深山而贴近世界,贴近未来。也是这些书,使我参与了十多种出版物的撰稿。还是这些书,使我在百来种各级报刊上已经发表诗、文逾千。 “每一本书是一级小阶梯,我每爬上一级,就更脱离畜牲而上升到人类。”高尔基这话,说得实在极了。 遗憾的是,我还没有成为书痴。 过了天命之年又经两春,1 年私熟,6 年小学,6 年中学,4 年大学,30 年教学与实践,从书生到书呆子,到迂夫子,到老夫子,还无人称我书痴。看来,一个人从书生到书呆不易,再往下走,能走到书痴的就屈指可数了。 还没成为书痴,那就再走下去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