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是我的伙伴,也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老师。但主要的,是我的伙伴。 我想象不出,没有书可读的日子,怎么打发,更想象不出,连书都不读的人,会是什么样的精神生活。 “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这是被称为世界文豪的高尔基说的。不过,我觉得,他的话并不全面。书籍怎能只是阶梯呢?如果是你也爬,他也登,走过之后,把书籍甩在后面,书籍就像桥一样,只是让千百万人踩着过河,能这样吗?书和人主要是心灵的沟通,它回答你的问题,解除你的烦恼,赶走你的困惑,排解你的忧愁,它有时像一座神圣的殿堂,富丽堂皇,让人目不暇接;有时像绿水、青山、柳荫、小桥、风景如画,令人心旷神怡;有时像相偎相依的情人,使人缠绵悱恻、思绪万千;有时又像严肃的师长,叫人学而敬之,……总之,书是有感情的,活生生的,以书为伴,人会变得通情,达理,高尚,充实;书和人一起,走向文明和进步。 离开书的时候,我感到孤独,失去书的时候,我感到懊丧、颓唐,几十年来,总是这样。“文革”期间,我是“黑五类”,挨批斗,陪批斗,乃家常便饭,就是造反派们办的学习班,每一次也少不了我。参加学习班,我并不憷,无非是“开会、背语录、劳动”——三部曲,只是学习班不让带书,除“红宝书”外,谁要是带了其他的书,那就是新的罪状。真是苦极了。对于读书人来说,失去了读书的自由,比每天吃“撑不着,饿不死”的定量饭还难受。尤其是冬天,北口外那个鬼地方,白雪茫茫,狂风肆虐,到处都是冰冻的世界。户外的劳动很少,一天到晚,坐在炕头上,看着窗子上的玻璃,一会儿冻了,一会儿消了,到了夜晚,大家围着一盏油灯,叭搭、叭搭抽旱烟,脑袋里面空空的。非分之财,一点不敢想,非礼之事,一点不敢做,还让斗私批修。当时我就想,如果有本可读的书,该多好呀! 思想上的苦闷到了一定程度,也会找到解脱的办法。有一天晚上,又是坐在孤灯前抽旱烟,我忽然忆起了杜甫的诗:“露下天高秋气清,空山孤夜旅魂惊。疏灯自照孤帆宿,新用犹悬双杵鸣。”似乎豁然开朗,办法终于有了,何不利用这个时间背一点诗词呢?有了这个想法之后,趁着这期学习班结束,下期学习班尚未开始的空隙,我赶紧找出《唐诗三百首》、《唐宋名家词选》,用极薄的纸,一首一首地抄下来,夹在“红宝书”里,如果办半个月的班,至少夹带 30 首,每天两首,就像吃定量饭一样,还舍不得多“用” 呢!集体学习的时候,那才有意思,组长在那里读报、念文件、背语录,我心里则在背苏轼词《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南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有一次,组长叫我接着他的话背一段语录,我竟脱口而出:“十年生死两茫茫”。全场愕然,以为我是在梦中。说来幸运,利用这种夹带的办法,不仅背了些诗词,后来还背了一些短的古文,前后两三年时间,竟然没有被发现。 书是我的伙伴,它帮了我的大忙,我也为它担了风险。我的书放在一个大木箱子里,总有 200 来斤重,够两个棒小伙子抬的。我到坝上,分配在供销社的副食门市部当营业员,偌大个箱子,门市部不能放,宿舍不能放,办公室更不能放,于是就放在副食库里。“文革”初期,破“四旧”,每个人都得清理家底,把属于“四旧”的,交了。我把书箱移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上面放些常年卖不出去的滞销货,再上面又压了些烂纸箱子。用这个办法,我的那些“书朋友”居然化险为夷,躲过了遭劫的厄运。 寒来暑往,那股“焚书”的风终于过去了。大约两年以后,我扒开伪装,打开书箱检查时,发现几套线装的古书中间有几只出生不久的小老鼠,书箱的角上被老鼠打了个洞。不解人事的老鼠,竟把这是非场当成安乐窝了。 面对这久别的“伙伴”,拭过灰尘,散过霉味,当时我曾填了一首词:《一斛珠》。 别来年半,未识君之面。前路茫茫难以算,哪堪梦里相见。娟娟纸上娇容,萧萧柳下西风。涛涛一江春水,滴滴万种离情。 书是我的伙伴,它是懂得我的意思的。我愿和他们渡过更多的时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