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考古学家、故宫博物院原院长、故宫研究院名誉院长张忠培于2017年7月5日9时40分因病在北京去世,享年83岁。噩耗传来,湖南文物考古界十分悲痛。张忠培先生的去世,不仅是中国考古界的重大损失,更是湖南考古界的重大损失。![]() 2016年8月28日张忠培先生到汉长沙国王陵考古工地现场进行视察指导(资料照片)。 张忠培是湖南长沙人,中学毕业于长郡中学。他是从湖南本土走出来的著名考古学家。作为湖南籍的学者,他非常关心家乡的文物考古工作,并身体力行地参与到湖南的考古和文物保护工作中,几十年来对湖南文物考古倾注了大量的心血。 自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张忠培就十分关注湖南史前考古工作,利用回乡的机会考察湖南考古遗址和考古新发现,指导湖南的考古工作。80年代后期,湖南省文物事业管理局委托湘潭大学开办考古大专班,为湖南培养和培训了一批考古专业技术人员,张先生多次来给培训班讲课。进入90年代以后,他深入湖南的考古工地指导工作,很多情景还如在眼前。 “像城头山这样的大遗址,一定要有周密的考古计划” 1995年冬天,我陪张忠培去城头山,还参观考察了湖南另几处文物遗址和文保单位。一路上聆听先生的教诲,受益匪浅。那是一个特殊的时期,张忠培忧思了许多问题,也对史前考古的诸多问题开展了认真思考,涉及考古学文化研究,如文化谱系、文化结构等问题。此后,在多次回湘中,他都反复强调在湖南开展史前考古工作一定要先把时空框架搭好,要研究考古学文化谱系。在他的指导下,迄止目前,湖南史前考古的大框架已经基本搭建起来。旧石器时代两大文化类群——湘北澧水类群和湘西潕水类群各自的文化序列已经建立,其他地区的旧石器文化序列也正在完善中,新石器时代的考古学文化区系类型也更为清晰。 1994年冬天,正是城头山遗址大规模发掘的时候,受国家文物局的委托,张忠培和严文明率专家组来湘检查,在工地上他听取考古发掘负责人何介钧所作的汇报,仔细检查层位的划分和遗迹的判断,对考古发掘的原始材料进行检查。他说,像城头山这样的大遗址,一定要有周密的考古计划,一定要有一盘棋的思想,做此类遗址的发掘一定要把遗址的堆积单位和年代搞清楚,要把遗址的布局以及各堆积单位的关系搞清楚。正是在张忠培指导下,我们后来在城头山开展的一系列工作,都是围绕搞清这座城址的年代和布局来进行的,这让我们取得了很大的收获:不仅使城头山城址的始建年代得以厘清,还大致复原了这座城址从发生到鼎盛、消亡的整个过程。 “炭河里城址的发现非常重要” 湖南的考古工作,商周时期的考古是一个重要的阶段,是湖南进入文明社会无法绕开的一段历史。众所周知,湖南出土过不少精美的青铜器,这些铜器的背后反映了什么样的历史真实性,却一直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突破口。 2002年宁乡炭河里遗址开展了抢救性考古发掘,发掘结束后,我们把基本情况向张忠培作了汇报。他听后非常激动,说:这为湖南商周青铜器找到了归宿!他立即给时任国家文物局文保司副司长的学生关强打电话,说这个炭河里城址的发现非常重要,为解决湖南商周青铜器的问题找到了突破口,一定要好好保护这个遗址。后来炭河里遗址成为国家“十二五”大遗址项目,也列入首批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立项名单。炭河里遗址的考古与文物保护工作,倾注了张忠培大量的心血,他先后两次到遗址现场考察,对考古和保护工作提出了很多具体的指导意见,为进一步开展以炭河里为中心的湘江流域、特别是商周青铜器较为集中的沩水流域考古工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炭河里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如今已经建成开放,也可以告慰先生了。 “文物是无价的,以无价对有价,有价要让路” 秦汉时期湖南地区加速了华夏化的进程,也是湖南由边陲过渡到内陆的过程。2002年4月,龙山里耶古城一口古井发现秦简,立即引起学术界的极大关注。很快,张忠培与时任国家文物局副局长张柏赶到里耶考古发掘现场,对正在实施的考古发掘工作作出指导,对出土的简牍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张忠培得知这次重要发现乃是基本建设过程中文物考古工作者坚守文物保护的基本原则、并付出了重大代价而获得,故在此后发表了关于基本建设与文物保护关系的重要谈话,提出基本建设中文物保护一定要先行。基本建设工程是建设项目,建设项目是可以做预算的,是有价的,但文物是无价的,以无价对有价,有价要让路。他的讲话引起了湖南省委省政府的高度重视,制定了该工程建设中里耶古城的保护方案。里耶古城及其秦简在张忠培等专家学者的呼吁下得到了有效保护,里耶古城破格晋升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里耶古城也进入首批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立项名单。 张忠培对于湖南考古的指导作用不仅仅是单纯的提指导性意见,还在于他的亲自践行湖南的考古与文物保护。他多次到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库房,亲手把摸陶片陶器,寻找陶器背后的文化属性,仔细琢磨陶器的质地、色泽和纹饰,考察其变化的规律。他指导我们开展洞庭湖地区考古学文化谱系的研究,对我们取得的成绩给予充分肯定。记得1995年在湖南召开了一次学术会议——长江中游史前文化暨第二届亚洲文明学术讨论会,会后编撰出版了一本论文集,当何介钧所长将论文集送给张先生,他非常高兴地说,湖南史前考古已经有了生力军了,做得不错。 “什么是世界遗产,看啦,这就是世界遗产” 湖南长沙作为楚汉名城,是一个具有悠久历史的所在,作为从长沙走出去的学者,张忠培对此具有浓烈的乡情。当然,这不仅仅是单纯的湖南乡土观念,而是对于湖南这个区域的考古以及历史文化的深度思考。 他多次对我们说,湖南的历史,西汉长沙国是一个重要的节点,是承前启后的关键阶段。他对汉长沙国的考古寄予厚望,每次回家乡,总要到河西长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工地去检查汉王陵考古工作。他在汉长沙国王陵遗址公园谷山片区对我们说,一定要把陵园的布局搞清楚,要取得突破就必须先做布局。这些年汉王陵遗址考古取得了一些突破,与张先生的悉心指导是分不开的。 张忠培关心家乡的考古和文物保护,其拳拳之心带着对家园故土的深情厚意,带着对湖南这片土地赤诚和热爱。这一点,从老司城的考古、保护与申遗等工作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老司城的考古工作开展之后不久,我们曾向他请教,该如何做这一类遗址的考古,他说:必须做格局,做遗址的空间布局。但老司城这类遗址建筑遗存多,建筑物多次反复建造,叠压打破关系复杂,到底应该怎样做那个时期的布局颇费思量。他告诉我们,这类遗址的格局要从道路着手,排水沟也是重要的突破口,把这两类遗存做好了,这座山城的格局才有可能做好。后来我们按照他的要求去开展工作,果然取得重要收获,取得了不同时期和年代的准确遗存,与道路及排水沟的分布有密切关系。老司城考古发掘获得2010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与他的指导有重要的关系。2010年以后,老司城又连续获得国家大遗址项目、首批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立项名单,2012年底还进入了中国申报世界遗产的预备名单。为此,我们有更多的工作需要请教他,从考古工作到申遗工作,他总是给我们指点迷津。为了老司城的申遗,先生前后四次来到老司城现场考察指导,在遗址的考古发掘、现场保护展示、突出普遍价值的提炼、遗址公园的建设等诸多方面提出了很好的指导性意见。他对老司城更是饱含深情。他走在老司城的正街,用拐杖指着老司城的宫墙说:“什么是世界遗产,看啦,这就是世界遗产!” 实际上,对于湖南的文化遗产保护,先生一直在积极鼓励和引导,长沙铜官窑遗址考古发掘与保护、凤凰古城和苗疆边墙的考古调查及保护都是在先生的具体指导下进行的。点点滴滴,无不凝聚着先生对故乡的关爱之情。 无法再聆听他的湘音,从此考古界少了一颗星 张忠培关心年轻人的成长,中国考古界很多人受益于他的教诲。我们每次见面,总会聆听他的谈话,聆听他的思想,越是了解他的学术思想,越觉得他总是在思考,在前进。他的学术生涯,集田野发掘、室内整理、学术研究于一身。 最近一些年,因工作关系,每年总会有一些机会当面向他请教。每次见到我,他都很热心地问起湖南的工作,问及我们田野考古的发现、资料的整理和学术研究。他会毫无保留地把最新的研究成果和学术思考分享与我。他多次向我提到考古学文化的一些认识,认为文化总是多元的,文化的进程也基本上是传承、吸收、融合、创新的过程。他对目前中国考古学的热点和重点问题都有认真的思考和积极主动的工作,比如中国文明化进程和国家起源问题,他强调要从具体遗址入手,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整理材料和分析材料,才能构建出文明化进程的清晰轮廓。他以80多岁高龄和疾病的身体还亲自核对材料,体现了一个考古学者的真本色。 他的思想始终站在学术的前沿,对当前考古、历史、文化等重大学术进行考察,体现了微观与宏观相结合的良好视角。我每次读他的文章,都会受到启发。这是他留给我们宝贵的财富。 长期烟不离手,长期伏案科研和野外奔波,他近些年多种疾病缠身,以至这两年需要吸氧方能减缓呼吸之苦。每遇学生后辈前来求教,他总是乐此不疲地热情接待,并长谈学术。看着他那呼吸困难的样子,好多次我不忍打扰他的休息,但是他总是说,再坐一会儿,不急!我有许多学术困惑想向先生求教,我深知,这样的见面肯定是见一次少一次,我又何尝不想多坐一会儿,更多地聆听他的教诲!他们这一代的考古学大师,已经凤毛麟角了,下一代,或者再下一代,已经无人能够比肩了。他这样的学者在中国越来越少。但近些年,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做长时间的谈话和费神的思考了。对于身上的疾病,想必他也有考虑,所以只要时间允许,生命允许,他还要只争朝夕,争取完成未了的心愿,还要完成他已经拟定的学术计划,他真是一个把学术看得比生命重要的老人! “几天前,先生忙完三本书稿之事,感觉疲劳,消化不畅。晨间六点多上洗手间,儿子陪同回床时就歪在那儿不行了。立叫120急救车,在急救车上心脏就停止跳动了,用复苏的方式送到就近的积水潭医院再进行抢救,没有抢救过来,先生走了!”先生的弟子、故宫考古研究所所长李季在第一时刻向外界报告了这个不幸的消息。 先生走了,意料之外的匆匆而行,从此无法再聆听他的湘音,从此考古界少了一颗星。 (原文刊于:《湖南日报》2017年7月7日第15版) 责编:韩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