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一 张忠培先生在湖南 张忠培先生于2017年7月5日9时40分因病去世,享年83岁。 噩耗传来,湖南文物考古界十分悲痛。张忠培先生的去世,不仅是中国考古界的重大损失,更是湖南考古界的重大损失。 张忠培先生是湖南长沙人,中学毕业于长郡中学。他是从湖南本土走出来的著名考古学家,是我们湖南的骄傲。作为湖南籍的学者,他非常关心家乡的文物考古工作,并身体力行地参与到了湖南的考古和文物保护工作中,几十年来倾注了大量的心血。 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张忠培先生就十分关注湖南的史前考古工作,利用回乡的机会考察湖南的古遗址和考古新发现,指导湖南的考古工作。八十年代后期,湖南省文物事业管理局委托湘潭大学开办考古大专班,为湖南培养和培训了一批考古专业技术人员,张先生先后多次来给培训班讲课。进入九十年代以后,他深入湖南的考古工地指导工作。很多情景还如在眼前。 1995年冬天,我陪张忠培先生去城头山遗址,之后还参观考察了湖南的另外几处文物遗址和文保单位。一路上聆听先生的教诲,受益匪浅。那个时期,张先生思考了许多考古学问题,也对史前考古的诸多课题展开研究,涉及考古学文化谱系、文化结构等问题。此后,在多次回湘中,他都反复强调在湖南开展史前考古工作一定要先把时空框架搭好,要研究考古学文化谱系。在他的指导下,迄止目前,湖南史前考古的大框架已经基本搭建起来。旧石器时代两大文化类群——湘北澧水类群和湘西㵲水类群各自的文化序列已经建立,其他地区的旧石器文化序列也正在完善中,新石器时代的考古学文化区系类型则更为清晰。 1994年冬天,正是城头山遗址大规模发掘的时候,受国家文物局的委托,张忠培先生和严文明先生率专家组来检查工地,在工地上他仔细听取考古发掘负责人何介钧所做的汇报,仔细检查层位的划分和遗迹的判断,也对考古发掘的原始材料进行了认真查验。他强调,像城头山这样的大遗址,一定要有周密的考古计划,一定要有一盘棋的思想,做此类遗址的发掘关键是要把遗址的堆积单位和年代搞清楚,要把遗址的布局以及各堆积单位的关系搞清楚。正是在张忠培先生的思路指导下,我们后来在城头山开展的一系列工作,都是围绕搞清这座城址的年代和布局来进行的,这样的工作让我们取得了很大的收获:不仅使城头山城址的始建年代得以厘清,还大致复原了这座城址从发生到鼎盛、衰弱、消亡的整个过程。 ![]() 图二 1994年 张忠培先生在湖南澧县城头山遗址考古发掘现场 ![]() 图三 1997年3月 张忠培先生在湖南澧县八十垱遗址考古工地 ![]() 图四 1997年7月 张忠培先生在北京召开的城头山遗址专家论证会上 湖南的考古工作,商周时期的考古是一个重要的阶段,这个阶段是湖南进入文明社会无法绕开的一段历史。众所周知,湖南出土过不少精美的青铜器,但这些铜器的背后反映了什么样的历史真实性,却一直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突破口。2002-2004年宁乡炭河里遗址开展了考古发掘,发掘过程中我们把基本情况向张忠培先生做了汇报,他听后非常激动,说:这为湖南商周青铜器找到了归宿!他立即给国家文物局文保司负责同志打电话,说这个炭河里城址的发现非常重要,为解决湖南商周青铜器的问题找到了突破口,一定要好好保护这个遗址。后来炭河里遗址成为国家“十二五”大遗址项目,也成为首批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立项名单。张忠培先生十分挂念着炭河里遗址的考古与文物保护工作,他先后两次到遗址现场考察,对考古和保护工作提出了很多具体性的指导意见。这为进一步开展以炭河里为中心的湘江流域特别是商周青铜器较为集中的沩水流域考古工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炭河里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如今已经建成开放,也可以告慰先生的在天之灵了。 秦汉时期湖南地区加速了华夏化的进程,彼时也是湖南由边陲到内陆的过程。2002年4月,龙山里耶古城一口古井发现大量秦朝简牍,立即引起学术界的极大关注。很快,张先生与国家文物局副局长张柏赶到里耶考古发掘现场,对正在实施的考古发掘工作做出指导,对出土的简牍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张先生得知这次重要发现乃是基本建设过程中文物考古工作者坚守文物保护的基本原则、并付出重大代价而获得,于是发表了关于基本建设与文物保护关系的重要谈话,提出基本建设中文物保护一定要先行。基本建设工程是建设项目,而建设项目是可以做预算的,是有价的,但是文物是无价的,以无价对有价,有价要让路。他的讲话引起了地方政府的高度重视,紧急制定了该工程建设中里耶古城的抢救性保护方案。里耶古城及其秦简,在张忠培先生等专家学者的呼吁下得到有效保护,里耶古城破格晋升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里耶古城也成为首批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立项名单。 ![]() 图五 2010年8月 张忠培先生参加湘赣粤桂考古峰会”暨“湖南省考古学会第十一次年会” ![]() 图六 2010年8月 与湖南考古工作者一起交谈 ![]() 图七 2010年 张忠培先生考察长沙铜官窑遗址 ![]() 图八 2010年 张忠培先生考察长沙铜官窑遗址 张忠培先生有着湖南人的火辣个性,更有一股湖湘学人坚韧不屈的蛮劲。几十年的学术人生铸就了他在考古学界的崇高地位,而对于学术的孜孜以求,也融入到他的日常生活中。他从最具象的遗迹遗物入手,去研究考古学文化,进而通过考古学文化去透物见人,研究古代社会,并由此升华为文明形态、政治伦理、文明价值的研究。他开放的心态和永不停息的作风对于我们是极大的鞭策。他对于家乡的工作的支持完全是发自内心,对湖南考古的指导作用不仅仅是单纯提指导性意见,还在于他亲自践行湖南的考古与文物保护。他在考古现场指导我们要如何发掘,如何绘图,如何划分堆积关系。他到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库房,亲手把摸陶片陶器,寻找陶器背后的文化属性,仔细琢磨陶器的质地、色泽和纹饰,考察其变化的规律,他亲自指导我们开展洞庭湖地区考古学文化谱系的研究。对我们取得的成绩给予充分肯定。记得1995年在湖南召开了一次学术会议——长江中游史前文化暨第二届亚洲文明学术讨论会,会后编撰出版了一本论文集,当何介钧所长将论文集送给张先生看后,他非常高兴地说,湖南史前考古已经有生力军了,做得不错。 湖南长沙作为楚汉名城,是一个具有悠久历史的所在,作为从长沙走出去的学者,张先生对此具有浓烈的湘情。当然,这不仅仅是单纯的湖南乡土观念,而是对于湖南这个区域的考古以及历史文化的思考,是对于湖南在中国多元文化中的地位和作用的思考。他多次对我们说,湖南的历史,西汉长沙国是一个重要的节点,是承前启后的关键阶段。他对汉长沙国的考古给予厚望,每次回家乡,总要到河西长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工地,去检查汉王陵考古的工作。他在汉长沙国王陵遗址公园谷山片区对我们说,一定要把陵园的布局搞清楚,要取得突破就必须先做布局。这些年汉王陵遗址考古取得了一些突破,与张先生的悉心指导是分不开的。 ![]() 图九 2016年8月 张忠培先生到汉长沙国王陵考古工地现场进行视察指导 ![]() 图十 张忠培先生考察益阳文物保护工作 ![]() 图十一 2014年4月 张忠培先生考察铜官窑基地 ![]() 图十二 2014年4月 张忠培先生考察铜官窑基地 ![]() 图十三 2014年4月 张忠培先生察看兔子山遗址出土简牍 张忠培先生关心家乡的考古和文物保护,其拳拳之心带着对家园故土的深情厚意,带着对湖南这片土地的赤诚和热爱。这一点,从老司城的考古、保护与申遗等工作中得到了充分体现。老司城的考古工作开展之后不久,我们曾向先生请教,该如何做这一类遗址的考古,先生说:必须做格局,做遗址的空间布局。但是面对老司城这类遗址,建筑遗存多,建筑物又多次反复建造,叠压打破关系复杂,到底应该做哪个时期的布局就颇费思量了。张先生告诉我们,这类遗址的格局要从道路着手,排水沟也是重要的突破口,把这两类遗存做好了,这座山城的格局才有可能做好。我们后来按照先生的要求去开展工作,果然取得重要收获,取得了不同时期和年代的准确遗存,这些与道路及排水沟的分布有密切关系。老司城的考古发掘获得2010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与先生的指导有重要的关系。2010年以后,老司城又连续获批国家大遗址项目、首批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立项名单,2012年底还进入了中国申报世界遗产的预备名单。为此,我们有更多的工作需要请教张忠培先生,从考古工作到申遗工作,张先生总是给我们指点迷津。为了老司城的申遗,先生前后四次来到老司城现场考察指导,在遗址的考古发掘、现场保护展示、突出普遍价值的提炼、遗址公园的建设等诸多方面提出了很好的指导性意见。他对我们的工作也给予了肯定,对老司城更是饱含深情。他走在老司城的正街,用拐杖指着老司城的宫墙说,什么是世界遗产,看啦,这就是世界遗产!2015年7月以老司城、海龙囤、唐崖为代表的中国土司遗址入选世界文化遗产,我们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喜讯向张先生报告,他比谁都高兴。实际上,对于湖南的文化遗产保护,先生一直在积极鼓励和引导,长沙铜官窑遗址考古发掘与保护、凤凰古城和苗疆边墙的考古调查及保护都是在先生的具体指导下进行的。点点滴滴,无不凝聚着先生对故乡的关爱之情。 ![]() 图十四 2012年3月 张忠培先生考察老司城 ![]() 图十五 2012年3月 张忠培先生考察老司城 ![]() 图十六 2012年3月 张忠培先生考察老司城 张忠培先生关心年轻人的成长,中国考古界很多都受益于先生的教诲。我们每次见面,总会聆听他的谈话,聆听他的思想,越是了解先生的学术思想,越觉得先生总是在思考,在前进。先生的学术生涯,集田野发掘、室内整理、学术研究于一身,他是这三个方面的思想者、指导者和行动者。最近一些年,因工作关系,每年总会有一些机会当面向先生请教,每次见到我,先生都很热心地问起湖南的工作,问及我们田野考古的发现,资料的整理和学术研究,先生会毫无保留地把最新的研究成果和学术思考与我分享。他多次向我提到考古学文化的一些认识,认为文化总是多元的,文化的进程也基本上是传承、吸收、融合、创新的过程。他对目前中国考古学的热点和重点问题都有认真的思考和积极主动的工作,比如中国文明化进程和国家起源问题,他强调要从具体遗址入手,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整理材料和分析材料才能构建出文明化进程的清晰轮廓。他以八十多高龄和疾病的身体还亲自核对材料,研究具体问题,体现了一个考古学者的真本色。 先生的思想始终站在学术的前沿,对当前考古、历史、文化等重大学术进行考察,体现了微观与宏观相结合的良好视角。我每一次读他的文章,都会深受启发。这样的学术大师的思想总是给人以启发,我们是沿着大师的足迹前行,或者站在大师的肩膀上继续攀登。这就是先生留给我们宝贵的财富。 长期的烟不离手,长期的伏案科研和野外奔波,先生近些年多种疾病缠身,以至这两年需要吸氧方能减缓呼吸之苦。但每遇学生后辈前来求教,先生总是乐此不疲地热情接待,并畅谈学术。看着他那呼吸困难的样子,好多次我都不忍打扰先生的休息,但是先生总是说,再坐一会儿,不急!我也深知,这样的见面肯定是见一次少一次,我又何尝不想多坐一会,更多地聆听先生的教诲?我有许多学术困惑想向先生求教,但近些年,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做长时间的谈话和费神的思考了。对于身上的疾病,想必先生也有考虑,所以只要时间允许,生命允许,他还要只争朝夕,争取完成未了的心愿,还要完成他拟定的学术计划,这真是一个把学术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老人啦! ![]() 图十七 2010年 张忠培先生在湖南考察途中小憩 我不惊异于先生的离去,但是,却惊异于离去的突然,也惊异于离去的平静。他像一个完成了任务的战士,需要彻底地休息了。“早上六点多上洗手间,儿子陪同回床时就歪在那儿了,不行了。立叫120急救车,在急救车上心脏就停止跳动了,用复苏的方式送到最近的积水潭医院再进行抢救,没有抢救过来,先生走了!”先生的弟子、故宫博物院原常务副院长、考古研究所所长李季在第一时刻向外报告了这个不幸的消息。 先生走了,意料之外的匆匆而行,从此无法再聆听他的湘音,从此考古界少了一颗星。 先生千古!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