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我觉得现在的社会都要沸腾了,物价沸腾,网络沸腾,人心沸腾,怨气沸腾。所以,说这个事之前,要静下来,因为,那是个久远、静谧、暗香流动的时代,没有物价,没有网络,没有戾气,只有风清气扬,夜长梦多。 请随着我的手,移动鼠标,点击google,打开我们美丽的国度。这是一幅西据高山东畔海的壁画,有苍蓝的海底,褐黄的戈壁,我们且不管什么朝鲜、日本、东南亚、印度,心灵之眼像隼一样从万米高空跃下,定格在壁画的中心——河南,转动滚轴,郑州像江底之花裹携着满身珠玉翻涌上来。顺花脉南下,过龙湖,走郭店,到新村,向西,过了靳家河,地势渐起,西行二里,来到岗顶。呵,终于来到这个矮胖敦实,默默伏兹数万年的土岗顶上。 这是个太不起眼的土岗,甚至有些憨厚的模样,南北长3.5公里,东西宽1.5公里,东边坡度很缓,西边、南边骤降。西边、南边骤降是因为历史上很著名的溱洧水绕其半周,河床下切造成的(照片1)。 ![]() 做个比喻吧。庄子在《逍遥游》中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我们眼前的这条土岗,没有鲲鹏那样的天量躯体,可它平坦敦实的脊背倒也不乏鲲背的韵味,它真的像一条小鲲鱼伏在那里饮溱洧之水呢:小河口、西河李是它的双眼,靳家河、戴湾扮作两腮,裴李岗抚拍它的脑门,邓湾固定它的脊背,寺岗提起它的翘尾,不像吗? 我们来此做什么?耽玩庄周的鲲鹏之志、垂天之翼,还是观摩溱洧的两河依依、田畴落日?都不是。这里地势很神密,这里风景极别致,这里数千年前曾有人群走过,他们腋下挟着奇特的滑板,惊鸿一瞥,消失在人类的沙滩上,留给我们一路的追寻和无尽的遐思。 一、 平地春雷,追寻族身。 经过考古学家锲而不舍的努力,不久就知道这群人叫裴李岗人,他们留给了我们许多看似平凡实则伟大的东西,连同他们飘忽的身影,我们统称为裴李岗文化,时间距今约8000年。30多年过去了,裴李岗文化的研究时断时续,日趋冷清,裴李岗人和裴李岗文化就像迢迢辰汉仙客,偶而给我们眨眨眼,招招手,再无华丽现身。他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呢? 2009年秋至2010年春,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与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联合发掘了新密岳村镇李家沟遗址,发现距今10500—8600年连续堆积的史前遗迹,令人意外也很令人震惊的是上部遗迹中有为数不少的陶片及石磨盘。陶片灰黄色或红褐色,火候较高,器形只有单一的一种——筒状器,长方形厚石板状的石磨盘没有支脚,这些特征与裴李岗的陶器、磨盘有着较大的区别,似无直接联系,但它们果真无任何联系吗? 换个镜头来看待这些问题。 1.李家沟陶器烧成温度高,并不代表技术先进,可能与陶窑结构有关;到了裴李岗时期,陶窑变大,器物装填量增多,燃料亦可能发生变化,窑温自然下降。 2.裴李岗的陶器有筒形罐、三足钵、背带壶,这明显是继承中的发展;石磨盘庄重典雅,技术含量与艺术含量比李家沟的磨盘猛翻了好几倍。 3.能否说裴李岗文化与李家沟遗址有很大的关联呢?甚至说裴李岗文化就是李家沟文化的后代呢?当然,鉴于李家沟遗址目前在中原的唯一性,李家沟人遗骸还没找到,李家沟文化的命名也无从着落,我们暂时还不能这样说。 让我们再次点击google,新密市的东部岳村镇。 李家沟位于溱水上游左岸,西南19公里有新密的莪沟遗址,位于洧水上游北岸,东南18公里有新郑裴李岗遗址,位于溱洧合流之东岸,再东南32公里有新郑唐户遗址,位于潩水河西岸,东北17公里有新郑沙窝李遗址,位于十八里河南岸。这四个遗址都经过科学发掘,证明是裴李岗文化遗存,且具代表性。它们像新月般呈现在李家沟遗址的周围,这个新月带内,还有不少或大或小的裴李岗遗址,也都位列河旁,难道这些都是偶然的吗? 裴李岗文化遗址,目前得到确认的多达120余处,经过发掘或试掘的,也有30多处。这么大一片遗址群,这么广一种文化现象,其来源必有直接性、本地性,李家沟遗址(或文化)作为裴李岗文化核心区域的前辈,即使不是亲生,也有莫大的关联,这好比河北的磁山文化,陕西的老官台文化,它们的前身只能在本地找,跑到外省去寻祖是不行的。 因为有了加速器质谱碳14测年,我们很容易知道李家沟的年代早于裴李岗;因为有了google地图,我们很容易从空中端详这些裴李岗遗址优胜地形,以及他们的内在联系。但是,你知道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要认识捕捉裴李岗这个村,进而找到华夏民族前身的裴李岗文化有多么艰难吗? 那是一个混浊不清,漩涡乍停的年代,人们的思想还在困惑中摇摆。因为困惑,也就有了冷静,这些冷静只表现在某些人、某些事上。我们现在需要冷静地扔下鼠标,脱去名表与西服,赤脚走回乡间的小路上。 二、溱洧河清流,郑韩故城沟;风流存变幻,磨盘女人羞。 新郑很久以前是有熊国的地盘,那里出了个本事挺大的国君,逐步统一了中原,并定都新郑。这个人便是我们的人文始祖黄帝,他兴起的地方,称为“有熊之墟”。 春秋时期,这里又来一位骑马打天下的能人,他是周平王的堂叔郑武公。平王迁都洛阳,他护驾有功,顺便把自己的“郑”国从陕西迁到洛阳以东。这里原是密、郐旧地,他将密国命名新密,郐国仍命名为郑。还别说,郑国东迁,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达到了小霸诸侯的高度,更重要的是,郑国在中国历史上开创了民主自由的新时代:商人自由经商,乡人自由言论,士女自由恋爱,音乐自由配器,这在当时几乎可以称为大同社会了。 后来,郑灭于韩,韩仍以郑都为都。它位于溱、洧水夹角台地,城高沟深,占尽天时地利,杨柳依依,偏爱柔情密意。一百多年后,韩国同样在此而殇,除了政治、经济原因,是否和这里河曲多情有关呢? 秦代以后,这里沦落为普通的县邑,日趋萧条。民国时期,县城退往故城一角,不及原大的八分之一,以致于1948年解放大军攻克它时只用了半天时间。二千多年来,这个风华绝代的故都变成了荒郊野外,少了杀戮,反显和谐了,民风纯朴依旧,故城雄浑如初,好一派田园风光。 新中国成立后,这里的人民当家作主,自然少不了武公的后代,在人们豪情万丈战天斗地建家园的滚滚洪流中,一种奇形怪状的东西在高岗之巅,河流之滨出现了。它浑圆的形状,粗砺的外表,毫无征兆幽灵般的现身,迷惑了人们的视野,搅乱人们的思绪,它是个什么东西呢? 它就是在裴李岗村发现的石磨盘。 石磨盘是文物工作者费尽心思给它的定名。想它刚出世时,样子怪怪,行踪不定,哪有什么名字呢?大家看它的容貌差不多:椭圆形的身子,二尺来长,一尺多宽,中部略显束身,这有点少女腰身的意味;顶部明显被打磨下去,翻转身来,底面十分平整,四个角站着四个矮墩墩的足,从上往下看,又像个没头没脑行走在地里的笨猪。它周身黄褐色,石质粗糙,那密密麻麻的小坑看似不平,却透露着韵质、生动,一种古朴、粗犷之美跃然面前,它可不就像一头憨态可掬的小猪!(照片2) ![]() 初识这种东西的裴李岗村民可不这么看,他们有他们的心机。这东西其貌不扬,犁地犁出来纯粹是误事,一脚踢开吧又踢不动,只好搬到地边,免得耽误耙地。收工时,瞅着这石板,样子别致,拿回去或许有用。用水一洗,真容显现,虽说憨厚,还挺可爱,思量用作香桌吧,恐有辱神明,用作吃饭的桌子吧,现在又没有席地而坐的风俗。家里砌墙,它好歹也能充几块砖,就这样被砌上了墙。多日栉风沐雨,又被旁敲侧击,它在人们的狐疑眼光中自视,在人们闲谈中自思,我为什么要跑到这墙上来呢?我和砖头可是大大地不同啊。 当然,也有美目盼兮的女人,看到丈夫手中的石板,早一把夺了过去。女人心如明镜,这是多好的搓衣板啊,连捶布用的棒子都是现成的!那时农村没有洗衣机,累了脏了,姊妹们带着衣服,三三两两来到河水清且涟漪的双洎河边,家长里短地说着笑着,手中不适闲地搓着老人、孩子、丈夫的衣裤。去除衣服污垢的是一种天然的有机质,就是农村光溜笔直的皂角树的上皂角板儿,打下几颗,敲碎裹在衣服里,来回捶打,不一会泡沫从衣服里冒出,散发着浓浓的药香。2010年去裴李岗村,李氏祠堂东边的空地上还生长着一棵百年皂角树,虬枝青髯,煞是好看,只是不知道当今巧笑倩兮的美少女还记不记得她母亲在河边的悠悠岁月。 弯身搓衣,多少让那个时代女人们曼妙的身段有些拘束,可这这长长的、带着砂坑的石板也太适合搓衣了,浑然天成!开始时,这一块珍贵的石板总是随身携带,随着裴李岗村的男人们的劳作,收获的石板越来越多,它们像要出航的舢板一样,被错落有致地固定在碧波荡漾的河畔。女人们俏丽的容颜,温润的皮肤,和颜悦色的水花也让这群石板依稀记起它们身边曾经有过的女人,只是现在的女人衣着鲜艳如画,语言深奥难懂。 女人们的欢声笑语吸引了对河岸一群年青男子,他们头戴草帽,脚穿解放鞋,从灰色的制服和帽檐下的眼镜来看,是难得一见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眼镜对新鲜事物容易感光,他们不仅看到了貌美如花的女人,也隐隐约约看到她们腿间的东西与平常见到的不大一样。一番指划、议论纷纷之后,这群人转过河来,来到女人们的近处。果不期然,他们十分诧异。这七八块石板显然不是哪个石料厂加工出来的,更不会是女人家们自己磨制的洗衣板,询问这物件从哪儿来的,女人们欢呼雀跃,纷纷把玉腿和石板从水里拔了出来,呢喃着村里男人犁得石板的故事。 这群人是新郑县文化馆的文化干事,他们正执行着新中国第一次的文物普查任务。当然,那个年月的文物普查和现在完全不同,全靠两腿一嘴,和老乡热情交谈,到田间地头转转。正是他们这次到河边的轻松一转,美丽地邂逅了一个时代的标志,为此他们兴奋不已。这是一种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的遗物,有着粗糙的外表和完美的形态,有必要搞清它们的来源。 知识分子们随着女人来到岗顶的裴李岗村,累得气喘吁吁。这河边离裴李岗村可真不近,将近二里,女人们跑这么远来河边洗衣服,看来真是别有所图啊。有位大嫂跑回家,拽出她的男人,让他带着文化干事去寻找犁出石板的地方。来到裴李岗村西地,但见麦浪滚滚,碧云如海,哪能找到石板原来的所在,连扔在路边和石板一块出现的石铲、红陶片也没了踪迹。知识分子们十分失望,在返回河岸的路上,他们在西河李村头遇上几位闲聊的老头老太,便蹲在地上和他们热情地攀谈起来。 西河李村是从裴李岗村分出去的一个李姓小村,位于裴李岗的西南坡根处,向西向南是比较平坦的河岸台地。人到河边居住了,祖辈留下的田地还有不少在岗脊岗坡上,他们在耕作中碰到几件石板都和石棒放在一起。对此,这些人生阅历相当丰富的老人们有自己的看法。 一位老太太捋了捋自己的满头银发,她想起自己这辈子做的最多的活——擀面条,她擀的面条又长又筋,嚼起来很有味道,家人吃完后,用手抹嘴,似乎那香味还要绕唇三日,便说:“这东西不会是从前人擀面用的吧?她们也是人,应该也种麦子,也要吃饭呢!” 身边一位面目慈祥的老太有些不同意,她的拿手工艺是剪裁衣服,十里八村十分有名,她从衣服说起:“这东西会不会是咱们年青时下河洗衣用的捶布石吧?你看,石板可以搓衣服,石棒可以捶衣服,古代人一定就住在咱们村,水大时,她们把石板往后挪点,水小时往前挪点,怕丢了,还可以带回家,不是捶布石是啥呢?” 啪啪,坐在她旁边的一位老汉往鞋底上磕了磕烟袋窝子,悠悠吐了一道青烟,说:“你知道啥,”他是刚才那位老太太的老伴,“这个石板和石棒一看就是磨成的,咱们这一片没有这种石料,我看北边寺河河底儿就有这种粗石,要把河底的大石头弄下一块来,你以为像铰布那样容易啊?石头弄下来,还要修成大概的形状,再一个劲儿地磨,没有仨月功夫磨不成这个样子,这么难磨的东西,让女人抱去洗衣服用,你以为你是仙女啊?”老太太一听不乐意了,还了一嘴:“你当初娶我的时候可说过我是七仙女下凡,会做衣服会织布的,老不死,你忘了?” 看着老两口斗嘴,知识分子直乐,劝道:“仙女从古到今年年有,再难磨的石头送给心爱的人,也是值得的。谁还有高见呀?” 话音未落,从河边沟坡上上来一头黑毛驴,驴前边的男子把身边的一个女人抱上驴背,驴嗷嗷叫两声直奔村头而来。 “好了,我们村的秀才回来了,”烟袋锅子指着那头驴说,“你们可以问问他,他爷爷可是货真价实的前清秀才。” 秀才还真是文化人,穿衣打扮已接近这几位文化干事,一番寒喧后,他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古人云:‘国之昌兴,必有祥瑞,在麒麟,在凤凰,在嘉禾,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现在解放了,国运昌盛,地里出了这种石板,是不是来预见共产党很重视农业呢?” 她老婆从驴背上跳下来,对干事们说起走娘家时听到一件稀罕事。她娘家在西边不远的田庄村,村里有个神婆,不知从哪弄来一个这样的石板,声称在石板撒上香灰,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儿纯阳祖师吕洞宾就会降临在石板上,如果多花点钱,她还能请到张良、诸葛孔明这样的仙人,帮你消灾解难。自从用了石板与仙人沟通,她的法力大增,附近的老奶奶老妈子更喜欢去她家求神问卦了。 这样的说法当然是无稽之谈,知识分子们看看斜阳将残,石板的身世和这天幕一样,越来越模糊,便起身与村民告辞。 回城的路上,这群知识分子的脑海很不平静,本来劳顿一天的腿脚一到傍晚便疼得无法走路,今天这几件来路不明的石板像墙一样挡住了思绪的去路,他们一路上不停地交换着各种看法,探讨石板的各种可能,反而没人顾及腰酸腿疼了。 第二天一早,这几位年青人把昨天的发现给领导作了汇报,并呈上带回来的一块石板。领导查看了单位仅有的几本《文物》、《考古》,上边的文物琳琅满目,有锦绣辉煌的缂丝龙袍,有温润剔透的宝石饰品,有金玉簇拥的佛骨舍利,还有舒朗轻逸的明代画作,偏偏就是没有这其貌不扬的石板,是考古杂志对它不屑一顾呢?还是考古杂志也对它不识呢? 石板被轻轻地放在文物仓库里,这一放,好几年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虽然石板的模样从没在这几位知识分子的脑里放下,他们也更加关注杂志上、报纸上的文物报道,可杳杳文海,哪有石板的影子呢。 三、执子之手 1960年,新郑县文化馆调来一位名叫薛文灿的年轻人,这个人不得了,他的底细要交待一番。 薛同志1932年生于新郑,小时候拉过煤,做过木匠,后来通过刻苦自学,考上开封师院中文系念完三年的本科,完成了赵本山描述的从木匠到知识分子的转变。 1960年春天,郑州市要编写《郑州市文物志》,各县区负责提供素材,并派1-2人协助工作,新郑县文化馆将很能写的薛文灿从县文教局教研室挖了过来,派往郑州。 在各县区第一次汇报文物普查资料时,出现了两座郑韩故城:一座在新郑,一座在密县。由于兹事体大,两县的工作人员被打发回去再翻资料。薛文灿身强力壮,多次跑到县城东边、北边的两道长墙上抵近观察,写写画画,又跑去郑州几个大的图书馆查阅古籍,最后写成《郑韩故城调查报告》,得到与会专家的首肯,而密县的同志,论据牵强,战败而退。 就这样,由乾隆四十一年版的《新郑县志》将郑韩故城定在新密的错误,终于在184年之后,通过薛文灿的多方查证而得以纠正。第二年郑韩故城便被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薛文灿还不到三十岁。 薛文灿的第二项工作,是对仓库的文物进行整治,该挪位的挪位,该清洗的清洗,他看到了馆里收藏的好几套石板和石棒,一下子愣在那儿。这叮儿郎当的是什么玩意儿啊?这种长相可笑的石头让薛文灿本就雄心万丈的心不由自主地骚动起来 六十年代初的中国,山青水明,大地一片锦绣,天空中清风是主流。经过十年理论与事实紧密结合的教育,广大人民群众都觉得社会主义好,共产党本事高,共产党比国民党强多了,共产党说到哪里,群众紧跟到哪里。当然也有浊流与逆流,那不过是小小的旋风,经过三反五反、反右、四清等运动,这部分也变得很听话。1964年,城市那头锣鼓喧天学大庆,农村这头红旗招展学大寨;望长城内外,唯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看莺歌燕舞,长云飞渡,端的社会主义热情,火焰甚高。位于中原内陆的新郑县,有的是丘陵与山川,人民群众毫不吝惜自己刚刚健壮的身板,把满腔热血投入到平整田地、筑坝抗旱的高潮中。 随着一块块高地像桑叶一样被蚕吃去,土中秘藏千年的物品也像蚕屎一样抛撒一地,双洎河边,不知有多少起眼不起眼的文物被敲碎或玩似的投入波涛滚滚的河水中,此情此景,文物工作者真的徒唤奈何,在当时的历史格局中,这算是民族遗产在劫难逃吧。 1965年,裴李岗、西河李人民在平整土地中,总共出土了十多套石板和石棒。经过历次政治风浪洗濯的革命人民此时的觉悟显然超出以往,有人说:“平整土地是全国的行动,为什么只在新郑,特别是在裴李岗一带出现了这么多怪物呢?这是不是美蒋反动派为了搅乱我们的革命行为而进行的破坏呢?”有些读书不多,见识不少的人经过认真思考,认为石板可能是经过伪装的反动电台,是国民党溃退台湾时留下的,一定要上交国家有关部门,争取早日破案。文物工作者面对这些令人哭笑不得的想法,也在意味深长地思考、甄别。 1972年2月29日,石板与石棒登上了《河南日报》第四版,与六七十年代被发现的其它文物一起,向全省乃至全国人民展示这一时期河南文物战线的喜人成绩。这次的登报是它养在深闺人未识,洗尽铅华闲扮妆的初次亮相,也引发了更多的关注。出现在报纸上的石板与石棒是1965年西河李村出土的其中一套,图片下边附有文字介绍,认定它为原始社会晚期的遗物,是先民用来碾压谷物的工具,起名石磨盘、石磨棒。这是考古界对这种已现身二十多年的神密石器第一次命名与用途说明。可是,这样的定名引起了一些人的疑虑,石磨棒肯定是没错的,另一样明明是直来直去的长板,为啥要说成团团转的盘哩? 石磨盘在媒体上似云霞绽放,引起惊呼一片,拥趸者迅速从新郑一角扩展到了全省乃至全国。第二年,国家文物局举办了一期新发现文物海外巡展,撷英之物多为文革期间全国各地生产建设中出土的各类精品。新郑县文管会毫不迟疑送交一套石磨盘和石磨棒,结果这套神仙之品让北京的考古大家犯了难,说它是仰韶时代的东西吧,全国的仰韶遗址没有一处有它的身影,说它是龙山时代的产品吧,龙山遗址连它的一条腿也没见到,但这套东西艺术性实在太高,所谓高山仰止,责成河南省文化局与开封地区文化局、新郑县文化馆尽快摸清它的来历及确切时代,并速速报来。 上命下达,由省、地、县三级文物部门组成的调查小组第一时间来到裴李岗周边,登高岗,探陡崖,在双洎河沿岸的沟沟坎坎耙子搂树叶般极力寻找石磨盘的芳踪。几天过去,踏查小组的鞋底都快磨穿了,石磨盘的影子也没见到,这个撩人的东西好象故意躲了起来。无奈之下,调查小组灰溜溜撤兵了事。由于无法提供石磨盘的确切产地、性别、年龄等证明,这套艺术性无与伦比的石磨盘像个没娘的孩子又被退回新郑文化馆这个寄养地,失去了为国争光的好机会。 原本能为祖国争光的文物竟然因为自己的工作不到位被退还,这一幕成了河南文物界的耻辱,新郑文化馆的职工也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石磨盘的时代和所属文化调查清楚,不但要让它光鲜靓丽地出国展览,还要言之凿凿地说出它的前世今生。这不是信口放言,而是基于新郑县文化馆在二十多年的文物调查与保护中,对本县文物资源有强势的掌握,既然新郑在历史时代可以创造辉煌,为什么就不能拥有灿烂的史前呢?那幽深厚长的裴李岗就是搞清石磨盘的希冀所在。 随后的两年,悠悠岁月从容失,无尽职责翩翩来。新郑文化馆的同志们,除了抓革命促生产,心底一览无余还是记挂着裴李岗那若隐若现的石磨盘。说来也怪,你想啥,啥不来,你不想啥,啥会攒着劲儿赶来。 1975年是不寻常的一年,文化大革命已到了第九个年头,人们明显感到政治气候的压抑,好象一个闹钟疯狂地走了很久,再不停下来就要垮掉一样。这年秋天,西河李村的李留明,一不留神在裴李岗上犁出一件石磨盘,石磨盘侧立在一幅骨架旁,一根石磨棒架在石磨盘的两条腿上,给人的印象好象这人腋下挟着石磨盘去走亲戚一样。当人们的思绪还凝固在那个古人的姿势上时,裴李岗村的李壬寅在岗上取土时一次性发现两件石磨盘,这两件东西平躺墓中,这真是如虎添翼了。裴李岗的群众议论纷纷,快要开锅了。岂料西河李村的李增泰又来增乱,他在岗脊上犁地时犁到一个石磨盘,石磨棒靠在一旁,旁边还有一个盛满“鹅卵石”陶罐。这下裴李岗真开锅了,人们本不迷信的脑子也开始胡思乱想,感觉自己家里的那个铁锅也装满石子,满冒水花,一阵阵邪气从空气中飘过。 前边说过,新郑文化馆有个借调过来的新手,刚出道就一炮走红,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被下放农村。文革后期,新郑要编县文物志,这才把人家从农村弄回来,碰巧赶上75年的磨盘大发现。这么多年来,老薛对石磨盘痴情不改,每每心旌摇动,石磨盘也仿佛变成一面面旗帜。他听说裴李岗出了东西,飞身赶到,还是晚了一步,现场凌乱不堪,除了不成样的破坑和拿回家的石磨盘,什么也不存在了。没有一定的陪葬陶器,与墓葬的开口层位,石磨盘是难以定性的。裴李岗这新出的四件石磨盘,像双洎河上漂来的浮萍,不知从何来,也不知到何处去。 裴李岗村石磨盘的事情还没搞定,新郑南部观音寺公社唐户村又出大事了。村民在村南平整岗地时,发现了许多陶器、石器等,扔得满地琳琅。当时有驻队干部这种制度,便于随时指导贫下中农的革命生产,也便于随时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到花花绿绿的陶片、石器,驻队干部给老相识薛文灿打了电话,薛文灿觉得此事非同小可,第一时间将情况汇报给开封地区文管会的负责人崔耕同志。于是,中原地区另一个重要性不次于裴李岗的综合性遗址登场了。 在这个遗址出场之前,我们略聊一下作为地区性文物负责人的崔耕同志。 崔耕同志原是一位文艺工作者,擅长书法与绘画,对考古完全不懂行。文革期间,艺术领域的事方向性、政治性特强,不好把握,崔耕同志遂对近身之侧的考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也始自文革后期,国家对文物这个关乎国脉的东西的日渐重视。崔耕同志作为开封地区文物科的负责人,曾对裴李岗的石磨盘付出过心血,现在得知唐户又有重大发现,便组织人力在发现文物的地段进行钻探,初步确认这是一处十分重要的仰韶文化遗址。鉴于文化层深厚,遗物众多,文物部门当即责令平整土地的农民暂停施工,等待后续的考古发掘,这在那个法制不健全的年代是多么不容易,现在的职能部门应该好好学学! 崔耕同志得知唐户的钻探结果后,有了一个只有战略家才能产生的想法。他上下奔走,说服上级部门同意在唐户举办那个时代特有的亦工亦农考古培训班,目的就是为了搞好唐户遗址的发掘。学员当然是当时的革命青年,经过甄别,20名体健貌端、政治思想过硬的青年才俊顺利入选,来到唐户村南的遗址进行考古学习与发掘。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个班有公众考古的味道,但它经过文物主管部门特批,学员的相貌、年龄、出路都有一定的要求,就是为即将到来的文物事业高潮培养后备人才,这点和公众考古又有点不一样。作为不懂考古却懂考古方略的崔耕同志,值得我们学习。 培训班的老师是从郑州大学历史系聘请来的讲师李友谋和陈旭两口子,还有省文物研究所下放到密县劳动锻炼的赵世纲同志。他们不仅讲授考古学理论,还要手把手教授每一个考古动作。 薛文灿作为培训班的组织者之一,按理说属于领导级别,政治地位比干活的专家还要高些,但他除了协助各位专家搞好行政方面的工作外,还抱上本子跟在这些比自己岁数还小的专家屁股后面,认真记录着老师们说的每一句话。 令人意外,在唐户村收集的文物中,有一套石磨盘和石磨棒。 1976年可谓中国的多事之秋,周朱毛三位伟人相继离世,举国沉浸在肃穆的哀悼中。唐户人民在始祖山的陪伴下,也是烟笼寒水月笼沙,悲哭声呼天抢地,多数人都在默默担忧,这地球以后怎么转,国家向哪里走,眼前的考古活如何进行?虽然考古专家们也为中国的命运担忧,面对新出现的石磨盘,这个已萦绕他们二十多年的神器,能否在唐户再次挖掘出来,也是让他们心急火燎的事。 冬天气候寒冷,本不适宜考古发掘,平整土地过程中拣出的文物堆积如山,赵世纲、薛文灿和个别学员首先对这些文物进行整理,同时,老师们对学员的授课因为有了这些鲜活的材料而更加生动。经过一个冬天的学习,学员们已经初步掌握考古发掘的基本规则、要领,对即将到来的正式发掘跃跃欲试。 1977年新年过后,人们因失去领袖的悲痛似乎又因伟大领袖华主席的上岗而淡化一些。3月正是春暖花开的日子,新郑的亦工亦农文物考古培训班在县城文化馆继续开班,崔耕和薛文灿又开始了忙碌的培训工作。 一切井然有序,石磨盘的秘密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开呢? 1977年3月11日是农历正月二十二,正忙于开班授课事务的薛文灿,接到新村公社打来的电话,说裴李岗村平整坡地时挖到一座古墓,村里裴姓和李姓都认为这座古墓是自己的祖先,争来争去互不相让,眼看就要大打出手,希望薛干部能到现场平息纠纷。薛文灿放下电话匆忙出发,也没顾上和别人打个招呼。他车骑得飞快,路旁的柳枝、麦苗像长了腿似的向后跑去。等他来到裴李岗村东侧的古墓附近,乖乖,裴李两姓各抄家伙,决战一触即发。 薛文灿是县文化馆的资深干部,常年下乡走动,给大家解释文物政策和相关的法律法规,他这个活动面板,认识的人还真少。老薛还没嚷嚷,古墓外围的村民就认出了他,七嘴八舌地和他打招呼。李姓人拦住他说:“薛干部,您给评评理,哪有这样的,分明是俺李家的祖坟,裴姓非要来抢!”裴姓人也不示弱:“薛大哥,你别听他瞎说,我爷爷和叔公就埋在这一片,这不是我们裴姓的老祖先还能是他李姓的?你最有学问,你说说这是谁的先人?” 薛文灿投身文物事业多年,知识与阅历相当丰富,但要他说出这个砖券古墓是谁的祖先,还真做不到。他本人是农民出身,深知农村敬祖孝先的传统,面对裴李两姓为保护自己的祖先不惜撕破面皮的激烈场面,感同身受。怎样才能让本来处得不错的裴李两姓冷静下来呢?有了,他理了理头发,朝周围的群众大声说:“争什么争!不就是挖出了一座古墓嘛,难道忘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平整土地的号召吗?毛主席他老人家刚刚去世,你们就在这儿吵啊闹啊,像什么话!”乡民们一听这争祖先还碍着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事,吓得浑身的亢奋散去了大半,个别胆小的打算开溜了。 薛文灿一看自己的话效果不错,趁着大家激动趋于冷静的当间,分开众人来到墓边,探身往里望去,黑黢黢的洞里透过一束阳光,无数黄尘在光柱里聚集、飞舞,乱扑扑好似小鬼开会,阳光下边是半截子黄土,黄土里边藏着什么,不好说。老薛又看了看墓砖的样子,心里有了数。 他返回人群中间,整理一下思路,说:“你们不是想让我说出这是谁的祖先吗?实话告诉你们,我告诉不了,我能告诉你们的,这是一座明代的砖券墓,并且这是一座很不好的砖券墓,”老薛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看到大家全伸直了斗鸡似的长脖子,接着说道“根据这座墓的形状和用砖量,这是一座只有地主才能券得起的墓。地主,明代的地主也是地主,也是剥削劳动人民的。你们这些人竟然为了一个地主的墓争来争去,还差点打起来,你们这是争当黑五类分子的后代呀!” 薛文灿的一席话虽没把大家吓跑,可也全吓醒了,要知道当时血雨腥风的十年文革刚刚结束,国家和个人还都惯性地行驶在阶级斗争的轨道上,血统论、阶级属性占据着人们的脑子,根正苗红谁都想巴结,三代贫民也是可以亲近的,像三类分子,以后逐渐加码的四类分子、五类分子大家躲都来不及,只怕惹一身臊,现在听说这个墓里躺的是个地主,说啥也不能认成自个的祖先,那样天天顶个地主后代的帽子,这辈子算完了,不光自己完了,儿子、孙子跟着玩完,入党、升学、参军、提干就别想,就是娶媳妇,也只有找黑五类的后代了。 薛文灿看到群众鸦雀无声,都在想心事,接着说:“你们哪家还愿意认他作老祖宗啊?”裴姓的和李姓的直摆手。“既然大家都不愿认,你们说,这个墓怎么办?”“砸了它,砸了它!”裴姓和李姓人马异口同声地喊道。“那也不行,”薛文灿话锋一转,“如果是前些年破四旧,这个墓肯定砸了,骨头烧了,现在国家有规定,凡是地下的古墓,都属于国家,里边的文物当然更属于国家,我们要在伟大领袖华主席的领导下,把这个墓里的文物科学地发掘出来,献给国家,以挽回你们这次差点打架斗殴造成的恶劣影响,你们同意不同意?”裴李两姓的人刚才还在担心到底由谁来接这个烫手的老祖宗,所以才有砸它一说,现在听说国家要科学发掘它,与自己没关系,那太好了,纷纷举手表示赞成。 两姓争祖已经平息,国家科学来发掘这座古墓也不会再受到拦阻,老薛心情大好,又给群众介绍了新郑县历年来的考古发现,特别提到年前发现的唐户遗址,再三提醒村民们,以后发现文物特别是裴李岗以前出过的石磨盘石磨棒,一定要第一时间向他报告,要像保护国家财产一样尽力,千万不能再搞破坏,听得四周群众捣蒜般连连点头。这中间有个叫李铁蛋的年轻人,站在人群好久了,他特别佩服薛文灿这样有文化的干部,觉得薛干部的话虽然不多,句句在理,说得他热血沸腾,脸都有些红了。为什么呢?一半为自己刚才参与争祖而羞愧,一半为打算为保护裴李岗的文物出力而激动。 李铁蛋表情薛文灿当然没有注意到,那么多人,有几个有李铁蛋样的想法他无从知道,他更不会想到,为解决两姓冲突即兴发表的一番话,不久将改写中国的文明史。 第二天,薛文灿带人来到岗东,将墓室内的淤土清除干净,墓底尸骨零乱,身边仅有几枚隆庆通宝,未见其它遗物。隆庆通宝是明朝皇帝朱载垕1570年发行的铜钱,两年后儿子继位,有了新年号,所以这座墓很可能就是那两年建的墓,薛文灿说的没错。 薛文灿说它是地主墓说对了吗?明代实行薄葬,老百姓一般不使用墓志,这个墓没墓志,首先说明他不是官员,至于是地主还是富农,还是贫下中农,要具体分析。 2010年去裴李岗调查的时候,在村南地头看到一个石碑,上书:明副贡士裴公墓。副贡士是参加会试落榜者,没考中进士,也就差那么几分,是举人中的举人。这位裴公活了六十三岁,死于万历二十二年,比隆庆墓主晚二十多年。如果两人有关系的话,隆庆墓主可能是裴公的爹,即地主的爹,薛干部说得没错;如果没关系,郑州地区明墓用砖的也不多,便用砖的墓达到富农级别,应该没问题,薛干部说争当黑五类分子的后代也没错;所以,薛干部大不必为当年的急就章而害羞。 现在看来,薛文灿当年能够机警地处理裴李争祖纠纷,完全出于他对文物的一腔热爱,完全出于他对文物保护的义无反顾。有趣的是现在我们不仅能做到机智勇敢,还能做到死缠烂打,但农民兄弟进步更快,把手一伸,拿钱来,不然,休想进我的地! 四、李铁蛋倾情奉献 1977年4月2日,农历二月十四,李铁蛋着锄头像往常一样出门平整土地,被奶奶拦住了:“娃儿,我的老黄历上说今儿个不宜动土,你还是别去吧。”李铁蛋又好气又好笑,他从小在奶奶的呵护下长大,当然知道这是奶奶在为他担心,可这担心的理由,明摆着是封建迷信嘛,咱李铁蛋是谁?是受过社会主义教育的好青年,怎能相信你的老黄历呢?要是大家知道我因奶奶的话不去平地,不笑话我才怪。“奶奶,你在家好好歇着啊!我没事的。”李铁蛋安慰一声,就出了门,留下奶奶哎地一声:“这孩子!” 再过几天就是清明了,气温却像上坡的牛车,没上去又退了回来。裴李岗上冷风嗖嗖,村民仍和往常一样不顾风沙在平整土地。李铁蛋一边干活,一边想着奶奶前两天的唠叨,清明节要给爷爷烧这烧那,烧纸洋,还是烧元宝?还是两样都烧?噌,锄头似乎碰到了什么,李铁蛋弯腰一看,一截儿白色的东西露了出来,不会是元宝吧?又前后刨了几锄头,一具人骨慢慢露了出来。这具人骨和前些天薛干部挖的人骨很不一样,周围没有棺木,骨头也破破烂烂,会是谁的祖先呢?是我们李家的,还是裴家的? 李铁蛋的锄头换到另一个方向,开始刨人骨左侧的胯部,土很硬,锄头嘭嘭吃着土,溅起一片土花。当,一个高亢的声音从土里蹦出,锄头随之弹起,李铁蛋知道遇上石头蛋了,震得双臂发麻,幸好锄把儿没断。石头是平整土地常遇上的东西,工地有专门的箩筐盛放它们,收工后拉回去砌猪圈、垒房基什么的。李铁蛋要把刚露头的石头刨出来还真不容易,又刨了半天,石头越刨越长,原来是块石板,一面还长着两只脚蹄似的短腿。李铁蛋扔了锄头,抓住短腿猛一用力,石板被薅了出来。 李铁蛋再看,两只短腿的旁边竟然还有对称的两只短腿。“咦,这不是石磨盘吗?前些天薛干部还说过,发现文物要第一时间向他报告呢。”李铁蛋又把土翻了翻,一个石磨棒随之出现。“这个也要捎给薛干部。”他找来一条旧麻袋,装上石磨盘和石磨棒,准备上路,想想不对劲,又把挖出的人骨小心地拾了一些,向生产队长请了假,扛起麻袋,向县城走去。 裴李岗离县城有十五六里,上次薛干部飞车赶来也用了半个多小时,李铁蛋身背三十多斤的麻袋兴冲冲地赶路,开始的时候走得还挺快,走着走着脚步就慢了下来。这个装石板的麻袋也不好扛,一会要放在左肩,一会要换到右肩,累得他气喘吁吁。 当时的李铁蛋也就二十出头,为人忠厚,他想着上级领导肯定急着见到这件宝贝,尽管自己口干舌燥,也舍不得停下休息。走啊走啊,一直走了二个多小时,才来到县城西关。 李铁蛋打听到文化馆的方向,浑身又来了劲儿,这时他口也不渴了,脚也不疼了,脑海中甚至浮现出薛干部热情招待他的情形。 “薛干部,”李铁蛋一进院门就兴奋地嚷开了,“薛干部在吗?我给他送东西来了。”门卫带着他来到老薛的办公室,李铁蛋激动得心砰砰直跳:“薛干部,上回你说发现石磨盘一定要第一时间向你报告,今儿早上我整地时发现一个石磨盘,给你送来了,你看是不是这个。”说着低头就解麻袋上的绳子。 薛文灿听到日思夜想的石磨盘从天而降,哪敢怠慢,慌忙放下手中的活儿,来到李铁蛋身边,两眼紧盯着李铁蛋的麻袋口。 “薛干部,你看,”李铁蛋弯腰抱出石磨盘,“就是它。” “好,好!”薛文灿激动得有些头晕,摘下眼镜揉了揉双眼。不会错的,李铁蛋带来的石磨盘重几十斤,两头为圆形,体较薄,顶面平整,底面四边各长一个矮足,在新郑文化馆的库房里,这样的磨盘已经堆了二十多件。 他的手指在石磨盘上略作停留,抬头问李铁蛋,“在哪儿发现的?”“俺们村现在开始平村西头的地了,就在那儿发现的。”“还有啥?”薛文灿瞄了一眼地上的麻袋。 由于石磨棒和石磨盘像夫妻如影随形,薛文灿这么一问,也就是想问有没有石磨棒,没想到李铁蛋说:“还有石磨棒和人骨,我挑了几根主要的,你看看。”李铁蛋说着,就要从麻袋里掏东西给薛文灿看,被薛文灿一把拦住了。 薛文灿的声音有些变调:“是从一个古墓里挖出来的?”“是啊。”“还有别的东西没?”“还有一些红陶片,我没带来。”“那你往下挖了多深碰到墓的?”“唔,”李铁蛋想了想,“半米多深吧。” 薛文灿看过麻袋里的东西,十分严肃地说:“你提供的线索非常重要,带来的石磨盘非常有价值,我这就把情况报告给上级,”薛文灿说着又握住了李铁蛋的手,“小李同志,你真是人民的好铁蛋,谢谢你把这么重要的文物送过来,请示领导后,我马上去现场勘察情况,希望这一次能将石磨盘的情况搞清。” 听到自己敬重的薛老师连说几次非常、重要,李铁蛋高兴得像喝了蜂蜜似的。蜂蜜很甜,不解渴,李铁蛋眼睛直瞅桌上的茶缸,薛文灿连忙把茶水端到好铁蛋跟前,说:“来,解解渴,看我高兴的,只顾问你了,回去之后请你务必告诉其它社员,对出土石磨盘的墓葬现场不要破坏。”李铁蛋蛋一边喝水,一边连连点头。 回去的路上,李铁蛋一身轻松,能为国家出力,又得到表扬,心里美滋滋的。可是又很奇怪,薛干部为什么一直对这个光秃秃又笨又沉的石磨盘感兴趣呢?他哪知道薛老师正欲为河南文物界雪耻呢! 送走李铁蛋之后,薛文灿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拔通了老上级崔耕同志的电话。电话里,薛文灿汇报了李铁蛋带来的器物和人骨,描述了李铁蛋发现石磨盘的大致位置,重点提到墓中有陶器及墓口距地表超过半米这两项内容。电话另一头的崔耕也是心潮澎湃,当即决定第二天亲赴现场查看情况,并要薛文灿约上李友谋、赵世纲两同志一块去。 五、与子偕老 4月3日,老天爷很给面子,基本上没风,太阳也准时上班。薛文灿收拾停当,焦急地等待来人。一会儿,李友谋、赵世纲骑着自行车从唐户赶来,二十多里的路,累得气喘吁吁。又过了一大会儿,崔耕同志坐火车从开封赶到了,数他辛苦,半夜三更就起床了。略作休息,四人联袂向裴李岗进发。 这是一队很奇怪的四人行,除了崔耕岁数大点,其余都是四十郎当岁的壮年。四个人骑着自行车,统一的灰布四兜上衣、黑色布鞋,老李鼻子上还架着眼镜,在那个年月也算路上一道时髦的风景。眼看快到裴李岗村,路边早有一人迎上来,原来李铁蛋得了信,在这儿等半天了。一问,坏事了。李铁蛋昨天回到村里天色已晚,到现场去看,什么也没看到,四个人的心一下子揪紧了,连上岗的步伐也沉重起来。根据李铁蛋昨天的描述,这一次弄明石磨盘年代的机率很大,如果现场遭破坏,那煮熟的鸭子铁定飞了。 岗上的土地在李铁蛋走后,明显被社员弄乱了,有些让人认不出来。四个革命性很强的文物工作者沉不住气了,跟在李铁蛋屁股后边,来回寻找,好似热锅上的蚂蚁。终于,李铁蛋指着一个浅坑说,好象是这儿。坑中落了不少黄土,和原来的土色不大一样。崔耕决定清理这个坑,由赵世纲亲自操刀。先将掉进去的黄土清出来,用小铲慢慢刮,坑内所有松动的土都清出去,坑底出现一道窄窄的凹槽,用手将槽内的虚土扒出,槽底基本是平的,赵世纲心里有底了,点了一颗烟,让李铁蛋把带的石磨盘拿过来。李铁蛋跑过去把石磨盘抱过来,好象抱着一头小猪,生怕它跑了。石磨盘腿朝里,侧着放下去,盘与槽严丝合缝!脱岗一天一夜的石磨盘神奇地返回自己的岗位,考古学上最重要的一次复原于是定格,四位文物工作者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 赵世纲随后找到墓边,并在头部清理出一个筒形红陶罐,不过,李铁蛋昨天声称的陶片没影了(照片3)。 ![]() 这么重要的历史时刻,由于当时惊喜过度,并没有像马王堆汉墓发掘那样在影像资料上定格,如果曹操墓质疑者早生三十来年,肯定又说墓坑不真,磨盘造假了。 墓葬清理完毕,四个人要求村干部立即停止裴李岗西地的土地平整工作。下午李友谋和赵世纲返回唐户村,崔耕和薛文灿回县文化馆研究下一步行动。 4月4日,崔耕请示河南省文化局,请求在裴李岗进行试掘,得到省文化局同意后,裴李岗遗址发掘的准备工作便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4月5日,唐户遗址的培训班成员马金生背着简单的行李先行进驻裴李岗村,他的任务:死守村西岗地,不准有人动土。马金生安顿好住处后急忙上了裴李岗村西的台地,坚守他的阵地去了。与此同时,薛文灿忙着和生产队长协调试掘面积、给队里的赔偿,谈好后,又满村找合适的院落,为即将到来的试掘人员准备食宿。这些考古领队的活,薛文灿做得挺好,完全有理由要国家文物局补发一个考古领队证。 三天后的4月8日,赵世纲和唐户培训班上的两个队员来到裴李岗,加上马金山,一个不起眼的袖珍考古队组成了。赵世纲在村西偏北的岗地上开2米×10米探沟5条(群众说这里犁出过石磨盘),发掘中T2出现重要迹象墓葬和灰坑,又扩方18平方米,总计发掘1 1 8平方米,耗时13天。战果相当不错,清理出8座成人墓、5个灰坑,出土陶器24件、石器25件、骨器1件、兽骨2件、绿松石2枚,遗憾的是除李铁蛋发现的那座墓有石磨盘、石磨棒外,其它墓没再出这两样宝贝(照片4)。 ![]() 4月21日,裴李岗遗址第一次发掘结束。新郑考古培训班的全体师生奉命移师县文化馆内,同时进行唐户遗址和裴李岗遗址的整理工作,器物修复、器物绘图、器物照相一丝不苟地进行,现场不时洋溢着欢声笑语,而负责唐户遗址报告编写的李友谋和负责裴李岗遗址编写的赵世纲对此不加干涉,学员们初学有成,高兴点那是应该的,再说他俩也喜形于色,特别是赵世纲,自69年下放至今,都快十年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值了,他甚至情不自禁地流出泪来。 5月上旬,由开封地区文管会和新郑县文管会共同署名的《河南新郑裴李岗新石器时代遗址》试掘报告正式出炉。一个月后,唐户遗址发掘报告飞马赶到。 6月11日,发现裴李岗遗址的四驾马车崔耕、薛文灿、李友谋、赵世纲,前三驾(赵世纲身份特殊)拉着部分文物,向河南省文化厅文物处的傅月华处长做了关于两个遗址发掘情况的汇报,特别提及赵世纲认为裴李岗遗址内涵单一,自成体系,建议将此类文化命名为裴李岗文化,傅月华处长高度重视,但省文化厅显然没这个权力,他提议三人即刻前往北京,向国家文物局详细汇报,尽可能拜会社科院新石器方面的专家,让裴李岗的文物挂挂“专家号”。 6月15日早上,三个人到达北京后,好景致一概不去看,恢弘的天安门广场也没停留,直奔国家文物局。时任国家文物局文物处处长陈滋德听完汇报,立刻批示社科院考古所对裴李岗遗址的时代和文化类型进行论证。 6月16日下午,薛文灿拜访了《文物》杂志总编辑杨谨同志。本来他是来送交唐户遗址两周墓地的简报,杨总看了觉得东西还不错。老薛自作主张,又把裴李岗资料拿了出来,杨总这次眼睛都直了,当下表示裴李岗报告可以率先发表。薛文灿为了难,只好老实交待,此次进京两稿各带一份,实是弧本,前稿可以留下,后稿陈处长特别指示要送到考古所把关。杨总编恋恋不舍地把到手的肥鸭还给老薛。 6月17日,一行三人来到社科院考古所,负责新石器时代考古的安志敏先生听取了三人的汇报,又仔细观看了带来的文物样本,感觉事情重大,马上联系考古所所长夏鼐先生。夏鼐所长急勿勿赶来,见到东西大呼:“新苗头!很值得重视!”听说带来的木炭和人骨样本已经送检,特地叮嘱实验室要在第一时间通知他检测结果。几天后,三个人又拿着裴李岗的东西拜访了类型学大家苏秉琦先生,苏先生看了一眼便说:“这些陶器很早,年代至少在七八千年以上,早于仰韶文化,是河南地区的第一次发现,很重要。我马上给你们省文物处长傅月华同志写信,请他重视裴李岗遗址。”崔耕、薛文灿、李友谋这三驾河南的马车算是知道什么是国家级马车了,苏先生眼光一瞅就知道这是早于仰韶的文化,不用说赵世纲的裴李岗文化建议成功了。三人非常高兴,又拐到安先生处取回附有修改意见的发掘简报,连日来像闹钟疯转的脑子可以在火车上好好歇歇了。 回到河南后,三架马车马不停蹄直奔省文化厅文物处,向傅月华处长做了汇报。傅处长得悉石磨盘身世之迷终于解开,并且这身世还离奇地早,霸占了中国史前文化的第一名,那一刻,石磨盘被退回的耻辱早被胸中的欢欣鼓舞涤荡干净,失败乃成功之母,失败越大,成功越大!读了苏秉琦先生的信后,处长先生大手一挥,指示崔耕立即回去准备裴李岗遗址第二次发掘,仍采取开封与新郑两级单位联办培训班的方式,钱的事不用愁。 1978年3月下旬,裴李岗遗址的第二次发掘开始了。这次发掘不同以往,人员超多,开封地区各县的文物干部都来学习,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郑州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师生也参与其中。学习期间,《河南新郑裴李岗新石器时代遗址》简报在1978年《考古》2期上发表了,文中刊布了社科院考古所对裴李岗遗址碳14所做的测年,为距今7885年±480年,证实裴李岗遗址是我国迄今所发现的最早的新石器时代遗存。 这个消息像春风一样让裴李岗第二次开锅了,上次开锅是神密怪诞的气氛笼罩在裴李岗上空,这次是所有人都觉得无尚光荣。这不,实习队员多,就在两个地方开方,渠东挖遗址,渠西挖墓葬,共发掘400多平方米(照片5、6);人民群众多,只好分成两拔,轮流上工。裴李岗人民现在也不讲姓裴姓李了,都想为天下第一村出把力,都想把共同的老祖宗挖出来。结果渠东渠西各现一片蓝天:渠东地层中发现的微型骨针、陶豆、陶塑猪头、羊头(照片7),长都不超过4厘米;渠西的30座墓葬中,M15、M27长2.5米,宽1.8米,深1米左右,墓中出土石磨盘、石磨棒、罐、钵、石铲、石镰等器物均超过15件,有可能是第一村女村长的墓所(照片8)。 ![]() ![]() ![]() ![]() 第二次发掘由李友谋负责撰写简报,夫人做贤内助。简报写成后,当年11月送交《考古》杂志,看来《文物》失去的不是一次机会啊,一招失,招招失。 裴李岗遗址第二次发掘之后,开封地区文管会组成了调查组,在全区范围内调查了中牟、新郑、密县、登封、巩县等五个县的裴李岗文化遗址分布情况,共发现12处。这些遗址中,有的是单纯的裴李岗文化,有的则与仰韶、龙山文化共存,贯穿了数千年的历史。由此可知,裴李岗人不仅生活在双洎河两岸,黄河两岸也有不少炊烟缭绕的裴李岗村落。裴李岗文化是中华文明的源头之一,仰韶文化西来说不攻自破。 1979年春,考古培训班主动让贤,恭请国字号考古队来裴李岗发掘,社科院考古所为此成立了考古所河南第一工作站,站长郑乃武。此次发掘主要在渠西进行(照片9),发掘出80多座小型墓葬,出土各种器物400余件,器形主要有鼎、罐、壶、盆、碗、钵、石斧、石镰等(照片10、11)。在事后的人骨鉴定中发现,凡随葬石磨盘、石磨棒、陶鼎、罐、壶的墓葬,墓主均系女性,凡随葬石铲、石斧的墓葬,墓主大多为男性,看来裴李岗生产生活的分工十分明确。考古报告登在1984年《考古学报》第1期。 ![]() ![]() ![]() 第三次发掘期间,裴李岗村俨然成了名胜古迹,全国的高校、文博单位像过江之鲫,纷纷到此一游,走马观花与观摩学习兼而有之,著名的古人类学家裴文中院士在75岁高龄也兴致勃勃赶来,给裴李岗平添了一道光彩(照片12)。 ![]() 六、直忆往昔会有时,一朝成名传万古 在对石磨盘近三十年的持续跟踪中,它像滑板一样在历史长河中滑入滑出,终于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被河南考古工作者于双洎河的拐弯处逮个正着,也由此牵出了它背后那华丽的风帆,那个摧它前行的裴李岗文化。现在我们可以以一种近乎平静的心态来回忆一下中华文明古史。 在我们每个人还没上学的时候,可能就听家长说过,中国是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这个悠久到底悠了多久?屈指一数,前有民国、前清,再前有宋元明、周秦汉唐。周已经给我们以很久的感觉了,这之前还有夏和商,商是确定了的,夏在追寻过程中也有考古证据。夏之前呢?那时的芸芸众生过着一种什么生活?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考古学家梁思永在山东章丘龙山镇主持发掘了城子崖遗址,遗址发现有古城和薄如蛋壳,黑如发丝的黑陶,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山东龙山文化。龙山文化在河南、陕西、河北、山西都有分布,各有特点,它们的时间距今4000-4900年,这就是我们常说的上下五千年,而中华民族的始族轩辕黄帝,处于龙山文化早期。 比龙山文化更早是瑞典地质学家安特生于1921年在河南渑池仰韶村发现的仰韶文化。仰韶文化距今7000年开始,延续了二千年之久。它产生了非常震憾的彩陶艺术,用现在的话说,工艺大师遍地都是。由于太过美丽,所以引起注意。这个注意者是蓝眼珠子的安特生,他觉得黄河上游的马家窑彩陶比下游的彩陶强多了,进而得出结论:中国的彩陶文化并非自生,而是从西方进口过来的。 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安先生有点本末倒置,中华彩陶怎么能是从西边传过来的呢?马家窑彩陶是从东边传过去的,只不过比仰韶彩陶有所发展而已。可是那个时候的测年技术不行,他是著名的仰韶文化之父,他说啥就是啥。有强烈民族自尊心的东方考古学者不高兴了,一心要证明仰韶文化另有生父。 1975年以后,甘肃考古工作者多次发现马家窑彩陶叠压在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彩陶之上,证明仰韶文化不是西来而是西去的,可这显然有点扬汤止沸,难以为继,中国的考古家们需要一锤定音的东西。 此时,裴李岗文化经过数千年的雨水浇灌,像小蘑菇一样在黄河南岸开花了。经测年,它距今7000-8000年,是早于仰韶文化并与仰韶文化有着血缘关系的一种文化。它的出现极大地丰富了人们对中国境内新石器时代中期人类生存情况和社会发展阶段的认识,是中华文明自生的一个强有力证据。 从裴李岗遗址三次发掘成果来看,裴李岗人过着田园式的生活,虽然艰辛,却有独特的时刻,念天地之悠悠,迎朝阳而西望,且看他们的独特。 1.创始农业 诱引考古工作者发现裴李岗遗址的神来之物——石磨盘与石磨棒,与石铲、石镰一道,构成了裴李岗文化极富特色的工具组合,这一先进生产力要素的出土,轻而易举地将我国的农业史提前至八千年前。 裴李岗时期,人们的主要食物应该来自原始农业。原始农业是文明起源的重要标志,原始农业改变了裴李岗人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这是裴李岗文明出现的根本原因。 农业的产生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甚至有些苛刻,其间既需要适宜的地理水文条件,也需要人类持续对周围气候、作物长时间观察。 裴李岗文化地处嵩山东麓,古黄河冲击扇范围内,属于森林边缘地区,地势平缓,土壤肥沃,土地干湿程度适中,气候适宜,四季分明,存在农业起源的条件。 裴李岗文化之前的时代,人们的食物主要来自于原始的渔猎和采集,这两种食物获取方式受季节影响很大。渔猎和采集是对自然单纯的索取,会造成某一地区动植物数量一定时期内的减少,引发食物不足,这时人们被迫不断迁徙。渐渐地人们发现,野生粟和野生稻中的碳水化合物、维生素和纤维含量更高,益于人体对营养的吸收,且易于保存,更重要的是,有规律的粮食种植效益明显高过对自然的索取,试着播种和收获,农业就这样出现了。 裴李岗的农业存在区域局限性,从现今地面观察,裴李岗的岗头部分,即村子下、村西、村西北有适宜农业生产和制陶的黄褐色粘土,而村东,村东北、小樊庄、乱岔沟一线已为缺乏肥力的白色粉砂亚黏土。即便是这片不大的黄褐土区,产量偏低,养活裴李岗人已没有问题,裴李岗人过着相当无忧的生活。 裴李岗人的生产过程如下:石斧砍除草木,石铲松土,然后播种,用石镰收割谷穗,在石磨盘上研磨脱壳,研磨过程有滋有味。 狩猎和采集是裴李岗人农业生产的辅助,一般会在农闲时进行。畜牧业此时也出现了,驯化的畜类以猪羊为主,不过这些都不是他们主要的食物来源。 最让吃惊的是裴李岗人还有水果吃,又酸又甜的野枣是他们的最爱,这是一种相当不错的保健品(照片13)。 ![]() 2.芊芊有居 农业要求生产者的居住地与农田接近,并至少在一季农作物成熟之前,相对固定地居住在农田的附近。为了适应农业生产的新需要,裴李岗人开启了中华文明的定居时代。 考古发现裴李岗遗址的文化层有的地方厚达一米以上,是人们长期在此居住的最好例证。定居生活减少了频繁迁徙造成的人力和物力浪费,也表明人们对居住点的选择更具眼光。裴李岗人对裴李岗的选择,表现出来的不仅是情有独钟,而且是天人合一的思想境界。 裴李岗文化居住区内的主要建筑是房屋、贮藏坑和陶窑。 裴李岗人住在半地穴的房屋里,房顶用柱子支撑,地面铺有可以防潮的泥灰地面。房屋多为圆形,门朝南,光线充足,门内有阶梯式的门道,这样的房屋冬暖夏凉。建房时,泥中掺秸为筋,抹泥为面,四壁和地面经火烤,这样的建造技术几乎就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偏僻农村的建房技术。 为了盛放食物便于饮食,裴李岗人还在房子周围挖了不少窖穴,用以贮藏秋收谷物与一时吃不完的肉食。 3.血缘认知与社会分工 裴李岗人在双洎河畔高地上过着群居和定居的生活,群居减少了个体直面自然的风险,频繁的交流也使人们对血缘关系的认知成为可能,特别是蜗居的方式促进了人与人之间认识的加深,这一时期人们能够辩别出血缘关系的亲疏,这甚至是动物的本能。 裴李岗文化大部分房屋面积5-10平方米,可以满足3-5人的日常居住,这或许是最小个体家庭需要的面积。 墓地是裴李岗人埋葬死去亲人的地方,从一个侧面表现出裴李岗时期的社会组织与血缘关系。这种聚族而葬的墓地,墓葬排列密集,方向、葬式和随葬品组合较为固定。与后世不同的是,这时的人们还未使用木棺,墓主人多仰身直肢躺在墓中,头南脚北,头部、腰部、足部近侧放置随葬品。从墓的大小与随墓品多寡来看,裴李岗人内部有了地位区分。 观察裴李岗墓葬随葬器,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石磨盘、石磨棒这一对冤家,从不和石铲、石镰这对组合出现在同一墓里,虽然没有证据表明石磨盘、石磨棒就是女性制造的,但谷物脱粒、磨制淀粉显然女人比较合适,种地收割则是男人的专利。 群体生活使劳动中的分工协作成为可能,这种分工是促使社会成员关系复杂化的关键。 4.眩目的工艺 原始农业的产生、定居和血缘概念的出现,促进了人类对客观世界的进一步认知,并通过丰富多彩的实践活动,将客观世界一定程度抽象化,随之而来的是各种新生产工艺的诞生,这极大地捉进了裴李岗人生活质量的提高。新生产工艺包括磨制石器、制陶和纺织等。 磨制石器是新石器时代最显著的物质特征,从打制石器到磨制石器得到的不仅是器物外形的改变,更是人类思维方式的改变。这一改变也是需要一定程度精耕细作的原始农业成为可能。 裴李岗的生产工具具有生产力基本要素的特征,少一样也不行。石斧用以砍翻草木,石铲用以翻地,石镰用以收割,石磨用以脱粒脱壳进而磨制淀粉。这些器物模样圆润、休闲,透着很重的几何理念,是古人实用与美观的有机结合,特别是石磨盘,还再加上力量与耐力的结合。 陶器的产生使得人们自然而然由生食转为熟食,而熟食能使一些营养成份更合理地被人体吸收,促进人类智力发育。 裴李岗人的陶器虽然全部用手捏造,但器形的优美一点不输慢轮制作的陶器。从器物观察,他们已经掌握对称的概念与稳定的手段,某些陶器施以简单的指甲纹、篦点纹、乳钉纹,使得简洁明快的体形产生了令人吃惊的艺术效果。 裴李岗的陶器分煮食器与盛水器,煮食器均为夹砂陶,说明他们已经掌握热胀冷缩的原理。 裴李岗人对纺织工具的研究颇有心得,发现的纺轮可以将麻、羊毛等纤维捻成长线,骨锥穿刺皮革后,用骨针穿钱将毛皮连缀起来,一件简单实用的皮草衣服就做好了。 吃穿住全部解决,裴李岗人真的在双洎河滨过着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呢。 5.裴李岗人的艺术人生 充裕的饮食和对客观世界的洞察促进了裴李岗人审美意识的诞生,光滑亮洁的磨制石器与线条优雅的陶器,是他们审美情趣和生活品味的最好体现。 农闲时有些心灵手巧的人甚至搞起仿生泥塑,模仿对象当然是圈养的猪羊。这些形态古拙,神似多于形似的作品,说明裴李岗人提炼现实的能力得到升华。 裴李岗人大概不管男女都是长发,长发披肩固然大度、彪悍,为了劳动方便,用磨制的骨簪挽住长发,不失为一种玲珑、俏丽之美。有些人甚到弄来了难得一见的绿松石,缀于颈下。裴李岗的美女们真是太可爱了。 裴李岗遗址只是那个时代诸多遗址中普通的一处,因考古学对遗址的命名规则使它名声大噪。它将八千年前古人的生活方式毫不犹豫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使得今人与古人八千年的距离消失于一夜之间。裴李岗人及其创造的裴李岗文化是中华文明起源中的最重要一环,并因此入选二十世纪中国最重要的一百个考古大发现名录。 国学大师王国维曾经借词描述成大事者的成长模式:“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考古人对裴李岗文化的追寻之梦恰好印证了王大师的肺腹之言,相信您看完了这悠然漫长甚至有些琐碎却系挂着无数希冀的故事,怎么也会对考古人的坚忍不拔和吃苦耐劳击节赞叹,同时对裴李岗遗址心生景仰,默默盘算着明天一早就去新郑一会那迷一般的石磨盘,并抚盘追思先民的光辉业绩。 (全文原载于:《大众考古》2016第9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