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还徜徉在古渤海国的旧京遗址,寻觅那些被历史的烟尘掩没了的那丰都大邑的踪迹,如今却已经置身于这个满族发祥地之一的宁古塔、今之宁安县了。有幸的是,今天(1992年6月5日),恰逢农历壬申年五月初五,是中华民族传统的三大民俗节日之一--端午节,又是二十四节气中的芒种。为什么叫端午节呢?《京楚岁时记》说:“京师以五月一日为端一,二日为端二,三日为端三,四日为端四,五日为端五。”俗以五为午误。所以端五也称端午。我们可以与此地满汉民族的兄弟们一起过节,参与和了解此地的种种风习。 天刚刚放亮,朋友们便大呼小叫地起得身来,从住宿的宾馆出发,结伴向着城西的公园进发,去参加在那里举行的一年一度的端午节了。大约有两三华里的沙土公路上,人们或以步代车,或骑自行车和摩托车,或乘马拉车和拖拉机,三五成群,蔟蔟拥拥,扶老携幼,迤逦而行。芒种,在黄河流域的中土之地,已经是忙着收割小麦的“三夏”时节了,可是,在这地处祖国北疆的宁古塔,却刚刚处在春夏转换的时刻。无怪乎在这一天,男女青年和儿童们都甩掉了旧衣,穿上了节日的新装。沿路看去,个个手执刚刚采摘来的艾枝,头发上或衣服的前胸上插着艾枝。(在北京,妇女们这天还要在头上插上石榴花。)小女孩们的手腕上系着五彩丝线,脖颈上则系着香袋和绣有蝎子、蟾蜍、壁虎、蜘蛛、蜈蚣图案的“五毒”兜袋和葫芦。无论是艾叶、石榴花,还是这类小器物,都是具有辟除邪恶功能的。土径两旁,卖香袋和五毒兜袋一类民俗手工艺品的家庭妇女,在招摇和兜售自己的智慧和劳作。今天,她们也许是儿童和青年们最受欢迎的角色了。在这个远离大都会的乡村城市,她们才是最懂得中国农民的礼俗和心理的人,她们以自己的智慧和劳作,有意无意地延续着中国民间的文化传统。 我们来到了绿树成荫、山泉奔流的一座山坡前面,这里就是今天人们自发地举行端午节活动的所在。清代学者张缙彦在《宁古塔山水记》里对宁古塔的山水作过这样的描写:“其山连绵而纡郁,四望如屏如障,云兴雾涌,烟霞万态;其泉清而驶,狭处若瞿唐峡口,瞬息百里,广处澄潭霁洁,波谷萦回,游鱼可数。有奇峰突碛,下临不测之溪,奔流有声,风驱电薄于沙石之上者。有林木数十里,不见日月,千寻百围之材,不可胜数者。”在这云兴雾涌、葱郁苍翠的林木之间,崖畔叠石之上,到处生长着高可盈尺的艾草和许多不知名的小花,可供游人采摘来插在门阃上、头发上、拿在手上,以作驱邪辟凶之用。 啊!沧海桑田,此去几百年来,地球的变迁是巨大的。许多人类的伟大遗产,在寒来暑往中已经归于虚无。然而几百年前就有记载的“泼雪泉”却历数劫难而不曾枯竭,至今仍然汩汩有声。“新城迤西,离郭才数武,山下出泉,清湛可鉴毛发。土人冬月饮马得之,都统命缁流建刹山上。石路委折,以叠石为级,如下垂然。泉在山之趾,山平衍,无可取。由山上入,即辽沈大道,轮蹄嚣杂。由山下入,则水石幽□,仄径繁荫,眼界一开。盖河山夹道,阔不过半里,人兽罕至,乱石相交,大者如立,踞者如蹲,伏者如眠,昂者如 ,峻者如攫。且有如舂、如几、如 、如蒲团之形,游人坐卧憩息甚适焉。山半有洞,二三人可坐而饮。有小溪三,其二亦自为一泉,然细而易涸,冬则结冻。此泉方不过三四尺,深可容膝,自山坎旁出,□青□碧,与越之龙井相似,但无小鳞数尾,出没其中□□异让之。崖岸多杏花、□桃、□□,琪花如石竹,蛾眉,□山所不生者。盖水泉冬 ,土气所蒸,故能凌冰破雪,涓涓之流,直达长河,名之曰泼雪泉,盖不诬云。”这泼雪泉还在,有石碑一通可证。据说,此泉之水,已经成了酿酒的水源。 如果置身于吴越或荆楚之地,逢此端午佳节,那龙舟竞渡的壮观场面,除了带有纪念楚国大夫屈原的意思外,想必还包括着由于历史上长期的渔猎和航运的集体劳作而积淀起来的集体意识。而在今天我们亲历的泼雪泉旁举行的端午盛会,实在很象是内地清明时节那踏青的风俗,让我们看到了季节转换、送冬迎春的强烈文化意味。少男少女们来到崖畔,纷纷把头脸低垂下来,用手抖动那些野花野草的嫩叶上滚动着的露水,用五月端五这天清晨晶莹洁净的朝露洗涤自己的眼睛。据说,用端午这天清晨的露水洗涤眼睛,不仅一年中不害眼,而且也不生别的眼病。人们还拥挤在那山泉的出水口,用手或毛巾接那涌出来的水流,用以洗脸。由于泉眼的部位在斜坡中间,所以等待接水的人群蔟拥在一起,排成了长龙。人人都以为得到这里的泉水洗脸,洗去一年来的积垢,无异于送走了瘟神,于是就可以免灾祛病,一年无虞。这些带有接触巫术意味的仪式,竟也感染了我们这些外来人,谁也都不顾脚下的泥泞,放下了矜持的架子,挤到前面去一试身手。 最使我感到兴趣的是,人们沿着水溪的岸边,寻找着蛤蟆能够藏身的小洞,把隐居在里面的这种形象相当难看的水生动物掏出来。这使我回想起童年时,家乡也有类似的举动。民间普遍认为,拿一锭上好的墨,往这天逮住的蛤蟆身体内塞进去,从屁股到嘴巴整个地把一个蛤蟆给翻过来,让那墨把蛤蟆身上的水分吃进去,使其变成一个蛤蟆干,可以治疗腮腺炎。我年幼时,也得过腮腺炎,农村里叫痄腮,发病很快,很疼痛,而且传染很快。老人们便拿这种墨,研来在我腮部的浓肿处画圈,治疗若干次也就痊愈了。在愚昧无知的农民看来,自然是不可索解的接触巫术的功效所致,然而,这实在并非什么巫术,倒是这种癞蛤蟆身上和墨里可能包含着某种治疗病毒的元素,蛤蟆裹墨二者合起来便成了一种治疗无名脓肿的有效偏方罢了。此情此景,不正是这一习俗的流变吗。 1994年2月3日 (原载作者著《走出四合院》[当代名家随笔丛书],群众出版社1996年1月,北京)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