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因为年画才知道绵竹的,并且,在1984年我刚刚考上中央美术学院年画专业的研究生不久,就去往那里作第一次专业考察。先在四川省群众艺术馆看了省内梁平、夹江和绵竹年画的大量收藏,又做了几天的临摹。 我记得开始的时候艺术馆的管理人员不让拍照,说只可以临摹,我特别高兴——这比拍照得到的印象更深呐!就临摹了四天,越是临摹越觉得画儿好,越是觉得好就越发不敢走样儿,有一天那位管理员来看了,分辨不出究竟哪一件是他们库房里的藏品,吓得连连说:“不能再临摹了,我还是给你拿出几张来让你拍拍照片吧。” 沉浸在画中往往容易醉迷,特别是看到绵竹年画有辟邪迎祥、神佛崇拜、戏曲故事、讽世劝善、写景纪实、花鸟鳞虫等极为丰富的题材内容,又有明展明挂、勾金、花金、印金、水墨、常形、填水脚等那么多种绘画形式语言,即使使用同一块版印出来的稿本,经不同画师的手笔便可出现各不相同的神气。与全国其他地方的传统年画比较,在木版印刷的基础上,绵竹年画附着较多手绘的工序,有的甚至完全手绘,因此这里的画工必定有着较高的绘画功夫。特别是“填水脚”,这种年画以木版印墨线,再以墨色粗略勾画,意笔草草,狂放不羁,让人感到生气勃勃、动中含静,舒畅而又精致,自由而又严谨。 画乡早就成回忆 《绵竹县志》载:“绵竹夙擅竹之利”,“西北山材所产以竹木为大宗……竹纸之利仰给者,数万家犹不足,则印为书籍,制为桃符,画为五彩神荼郁垒,点缀年景。商贩运自陕甘滇黔,裹银币来市易,仲冬则接踵城南,购运者遍于王道百五十余县”。 “绵竹绵竹”,必定有其竹。据说这种竹子节距较长、高,既挺拔又绵韧,是做纸的好材料,造出来的绵纸以莹白、吸水性强、韧性好而远销省内外。而年画用来又要一番加工——纸先蒸过,采集一种产自茂县的“白泥”;泥晒干,粉碎,水泡,滗去浊水,澄清,再晒干,再粉碎,加胶矾和糯米浆,再均匀地刷到纸面上,晾干方能使用。这种纸莹白细腻,载色丰厚,不落甲,不浸水,不起泡,年画经年日晒雨淋却墨色不褪。 “东门河坝去赏花,南华宫里去看画。”听吟这两句绵竹流传了多年的民谣,真让我觉得这里人人都是画师,家家都是画廊——整个绵竹的确是一个画乡。 当我乘坐公共汽车经过绵阳进入绵竹县境,两只眼睛就开始往车窗外面看,因为绵竹年画中门画种类最多,有“逢门必贴”的说法,就以为在车上起码能看到家家户户大门上贴着的门神。搜索了一路,倒是看到几家贴的,但大都是出版社胶版印刷的,虽然也是“武将”或“秦琼敬德”,却哪里有传统老年画那般的精气神韵?偶尔几家虽是木版印的老门画也粗糙之极,想来主人之所以贴它,只不过是还在维持一种古老的习俗,除此之外没有半点审美的意义。 到了绵竹,在不断地听到人们向我介绍这里年画曾经繁盛的热情中,我的身心仿佛被带回过去的年月—— 蓬勃的时期是在清朝乾隆、嘉庆年间,当时专门的作坊在城中有六十几家,清道乡有五十几家,附城乡中零星作坊尚未计入其中即有一百二十余家,每家雇请五到八个工人,连同家中亲属可有十杆笔之多。这样算起来,绵竹那时候起码有一千五百人从事年画的绘制工作,称之为画乡一点都不过分。 “傅兴发”是当时著名的作坊,它的货做工细致、五彩鲜艳、衣褶清晰、眉目生动,主要生产门画,销路最好;“云鹤斋”也很有名,主要制作“黑货”,即以烟墨或朱砂拓印木版拓片,多为山水、花鸟、神像及名人字画,此类以中堂、条屏居多。清道乡产的“斗方”、“清水大袍门神”最有名,这个乡的作坊大多农忙务农、农闲务画,也有长期专门从事画业的作坊,最有名的是“曾发皓”别号“赛清道”的作坊,据说它们家一到腊月十五就不卖货了,要让给其他作坊一些生意的机会——在激烈的竞争中,还充满了义气。 作坊一般在元宵节开工,生产到年三十停产。上半年销售较少,产品较为精致,称为“窄活儿”;下半年的产品加大了量,称为“赶水活儿”。年画的行业组织“伏羲会”,是绵竹手工业最兴旺的行业组织,每年开两次会,正月十六日画师、彩绘艺人聚会,要摆五六十桌酒席。年画的发行有画市,分“大市”、“小市”。小市在五月中旬端午节之后,画商就开始订货,大、中作坊批发,一般为远道客商购货。 “冬月初一出望子,腊月初一摆摊子。”望子就是幌子、招牌。到了入冬,大市就开始了,最兴旺时有二三百家年画店,经营年画的店铺、散摊成行成市,从清道乡到县城连成一片。绵竹年画远销四川各州府县,以至云南、贵州、西康省(雅安)、陕甘南部、湖南、湖北西部、藏区,还通过香港流传到东南亚一带。 然而,这一切都早已成为过去的事情,随着近现代文明不断向中国农村的渗透,乡土中国的传统习俗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从衣食住行到生产方式,从审美标准到思想观念,几千年积淀的牢固的精神长城不断地在新文明的冲击波中坍塌。曾经使庶民百姓茅屋土房满壁生辉,渲染了清贫的中国农民精神境界热烈浓重的传统年画,在今天还能得到人们热切的眼神吗?那些曾经生意兴隆的作坊和画店还会宾客盈门吗?手巧的刻工画匠还能依靠年画的手艺养家糊口吗? 在绵竹走了三个乡七八个村庄,我几乎没有看到几家在屋里贴年画的人家,偶见大门贴一副门神的人家大都是老年人当家,他们还有着对传统方式的依恋,年轻人不但对“驱邪纳福”之类的说法根本不相信,而且也觉得这样的老年画根本不好看;长年从事年画的作坊没有了,我探访了邱本姚、陈兴才、李芳福几位较有名气的画工,他们仍在萧条冷落中操持着旧业,但在每年的腊月里卖不出几张画去,多是等待工艺美术出口部门的订货机会,而这样的机会罕见、价钱又很低,通过“验货”却很难。 星移斗转,风水变换,过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