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细察起来,不同时代、不同地区,乃至同一时代、不同地区的元宵灯节习俗,还是同中有异、各有特点。比如北宋时汴京的元宵灯节就有声有色,不少小说都对之津津乐道,其中尤以宋元话本《宣和遗事》和《杨思温燕山逢故人》所记最为生动详尽。其大致情形是:皇宫大内前,自冬至起,即开始架造鳌山(灯山),山高16丈,阔365步;中间有两条鳌柱,长24丈,两下用金龙缠柱,每个龙口点一盏灯,谓之双龙衔照;正当中立一牌,长3.6丈,阔2.4丈,金书8个大字:“宣和 山,与民同乐。”正月初五至二十,禁城城门不闭。十四这一天,徽宗幸五岳观,辇前打红纱贴金灯笼二百对,兼以琉璃玉柱掌扇,至晚还内。驾入灯山,御辇院人员辇前唱《随竿媚》,御辇旋转一周,谓之鹁鸽旋。接着驾登宣德楼,游人皆赴露台下,旨令杨戬等贵官撒金钱银钱,让百姓争抢。十五夜,又令光禄寺于端门下以金碗赐御酒,凡看灯百姓,不问富贵贫贱,人均一杯。十六晨,帝又登楼卷帘,着红袍小帽独坐,让百姓瞻其仪表。彼时,王孙公子皆“子顶背带头巾, 地长背子,宽口裤,侧面丝鞋,吴绫袜,绡金裹肚,妆着神仙;佳人都是 肩冠儿,插禁苑瑶花”,才子佳人手儿厮挽,有五千来对。除了看灯,便是歌舞笙箫,彻夜狂欢。话本《戒指儿记》,写一年少郎君阮华,就集一伙兄弟,在灯夜歌笑赏灯,直吹唱到深夜方散。像这些描写,多是《东京梦华录》、《梦梁录》等宋人笔记所不曾细载的,其史料价值不言自明。而小说《水浒传》则较为具体地记载了彼时地方市镇闹元宵的盛况,这一点更是宋人笔记所阙而不载的。如它说清风镇人闹元宵,大家先是凑钱,然后去土地大王庙前扎个小鳌山,山虽不大,却也挂有五七百盏灯,有金莲、玉梅、芙蓉、牡丹等各色花灯、花灯影里,庙门内外,皆是村歌社火,如舞鲍老等。而大名府就更加热闹了,灯节到来时,富豪之家各赛花灯,远者三二百里去买,近者也过百里之外,更有客商年年将灯到城货卖。诸路做生意的,云屯雾集。家家门前,扎起灯棚,鳌山上挂灯上千余盏,四面灯火不计其数。大街小巷都有社火,有耍和尚的,踏竹马的,舞鲍老的,唱词曲的,演傀儡戏的……,终日鼓乐喧天,笙歌聒耳。而金人领地燕山的元宵灯节,则又别具一番风味。《杨思温燕山逢故人》上说是“胡笳聒耳”,“汉儿谁负一张琴,女们尽敲三棒鼓”,“小番鬓边挑大蒜,岐婆头上带生葱”。可见,同一时期不同地方的元宵灯节,是各臻其妙,相映而生辉。 那么,与宋代相比 ,明代的元宵灯节,又有些什么样的时代特点呢?从时间上看,明代灯节更长,前后达十天。灯之品类,也更为繁伙。《水浒传》在写宋代的花灯时,列举的灯都是以花作为造型的,这是宋代的特点。而《金瓶梅》所写的明代花灯,除了以花为造型以外,还有动物造型,如猿猴灯、白象灯,以人为造型,如秀才灯、师婆灯,以人物故事为造型,如和尚灯,寓月明和尚度柳翠故事,刘海灯,寓刘海戏金蟾故事,钟馗灯,寓钟馗嫁妹故事。并且,花灯的摆放似也有讲究。如《隋史遗文》介绍说,京城兵部衙门挂的灯都是兽灯,有獬豸灯、狮子灯、青熊灯、猛虎灯、锦豹灯、骆驼灯等;而相府门口挂的则是各色鸟灯,有仙鹤灯、锦鸡灯、黄鹂灯、孔雀灯、鹦鹉灯等。我们在前面说过,灯节是自唐时才设立的,因此《隋史遗文》所写的实际上是明代的灯市胜景。《禅真逸史》有关灯节的描写,也是如此。此书第5回还具体地写了妙相寺的一所船灯(寓普渡众生之意),说船面五彩油漆,外边俱雕小小人物,撑篙驾撸,掌号执旗,吹打乐器,枪刀剑戟悉具,四周悬挂结彩珠灯,船里供养伽蓝神像,两边排列从人。船灯之前,又结一座鳌山,灯上将绢帛结成多般故事,“张异域之屏围,挂名人之手笔”,可谓“行行技艺尽标能,物物雕镂俱极巧”,比较真切地反映了明代手工制灯技艺的精湛、高明与发达。如果我们以之对读明张岱《陶庵梦忆》卷四所记述的“世美堂灯”和明徐 勃《徐氏笔精》卷四所记的“墨纱灯”、卷八所记的“料丝灯”,则可知小说所写并不夸张。 明代的花灯不仅穷工极巧,而且还配有灯词。这里所说的灯词主要不是指写在灯上的,而是指人们在赏灯时,歌之以娱情的。如《金瓶梅》第24回,金莲等人在赏灯时,韩嫂儿就唱了一首《耍孩儿》(太平时节元宵夜)。第42回西门庆同应伯爵饮酒赏灯时,乐工李铭、吴惠也在席前弹唱了一套灯词《双调·新水令》,兹略举一段,其词云:“花灯儿两边挑,更那堪一天星月皎。我则见绣带风飘,宝盖微摇,鳌山上灯光照耀,剪春蛾头上挑。”由此可以想见,明代灯节吟唱灯词之风的盛行。 明代的灯节自然也少不了社火(指歌舞、百戏、杂耍之类的娱乐活动),而且社火的名堂也较宋时为多,仅《隋史遗文》中描写的就有踢气 、跳鬼判、踏高竿、舞翠盘、骑骆驼、斗龙灯、走马撮戏、舞枪弄棒、做鬼妆神等等。《金瓶梅》上所记的还有“站高坡打谈的”、游脚僧演说三藏故事的,等等。至于做生意的,则更是五花八门,如李瓶儿住的狮子楼,“北一带都是古董玩器,南壁厢皆书画瓶炉”,“卦肆云集,相幕星罗。卖元宵的高堆果馅,粘梅花的齐插枯枝”,可谓应有尽有。而五彩斑斓的烟火,则更为灯节平添了几多热烈、欢闹的气氛。如《金瓶梅》第42回,西门庆家放的烟火就颇为奇丽壮观,什么紫葡萄、霸王鞭、地老鼠、黄烟儿、一丈菊、火梨花、八仙过海、七圣降妖、五鬼闹判十面埋伏等等,不仅名色不同,声响各异,而且奇彩纷呈,变幻多姿,真令人叹为观止!这在那些描写宋代灯节的小说当中是很少见到的。当然,这并非说宋代灯夜不放烟火,据西湖老人《繁胜录》、周密《武林旧事》等书记载,宋代的高门大户也是放烟火的,并且那时还有专门从事烟火制作和施放的工匠,可惜所言未详,使人难以窥测其工艺水平和施放胜景。不过,推想起来,宋代放烟火似还不够普遍和壮观,否则小说不会只详写灯市而于烟火不涉一语的。明代的文人笔记如《帝京景物略》、《陶庵梦忆》等,也曾谈及当时的烟火施放情况,但均不及《金瓶梅》所写形象具体,因此《金瓶梅》实际上也为今人考察明代的烟火技艺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最后再略谈一下《金瓶梅》等书中提到的明代妇女“走百病”。“走百病”也是元宵灯节的一种习俗,宋元小说、笔记较少提及。《金瓶梅》上说,正月十六之夜,潘教莲、孟玉楼、宋惠莲等跟着众人走百病,月色之下,恍如仙娥,都是白绫袄儿。《隋史遗文》第22回也提到婉儿母女走百病。按明沈榜《宛署杂记》记载,“正月十六夜,妇女群游祈免灾咎,前令人持一香辟人,名曰走百病。凡有桥之所,三五相率一过,取度厄之意。或云终岁令无百病,暗中举手摸城门钉一,摸中者以为吉兆。”《帝京景物略》亦云:“妇女着白绫衫,队而宵行,谓无腰腿诸疾,曰走桥。”两书所言与小说描写基本吻合,此又为通俗小说具有民俗学参考价值之一证。 总起来看,通俗小说所写的宋明时代的元宵灯节具有丰富的民俗学意义,它不仅极其形象地摹写了一幅幅带有民族色彩、地方色彩和时代色彩的民情风俗画,而且也为研究我国元宵灯节的产生、发展和衍变等,保存了弥足珍贵的民俗学资料。所以,我们应予以充分的关注。 (本文刊于《学术研究》1998年第1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