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玛纳斯奇的“神授观”与萨满教的联系 任何一个技艺超群的玛纳斯奇在解释自己学唱《玛纳斯》史诗的经历时都无一例外地把自己的史诗演唱才能同神秘的神灵梦授观念联系起来,他们总是把史诗的唱词看作是某种天意的启示,把它解释为一种超自然力的干预,而这种超自然力仿佛在召引他们去执行这项使命,使他们这些被选中的人领悟到《玛纳斯》的学问,[⑩] 而且有些玛纳斯奇在接受“神喻”,被神灵(史诗中英雄人物)选为他们的代言人之后往往要大病一场,病愈后便能够滔滔不绝地演唱《玛纳斯》并很快成为一名名扬四方的史诗歌手。 我国著名玛纳斯奇居素普·玛玛依十岁时梦见史诗英雄人物玛纳斯及其勇士并由史诗中勇士兼歌手的人物额尔奇吾勒引领他学会《玛纳斯》史诗,从那以后他便象是妖魔缠身一般痴痴呆呆、精神恍惚,无论是醒着还是睡者都象梦呓般吟唱《玛纳斯》史诗,仿佛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11] 由于对《玛纳斯》的执着,一心一意投入到《玛纳斯》史诗之中并有很多不同寻常的奇异表现,他还曾被族人称为“白脸圣人(kuu shaitan)”。不仅如此,他还曾一度因不唱《玛纳斯》史诗而患上奇怪的病。数年以后,等他重新开始演唱史诗后才逐步痊愈。无独有偶,居素普·玛玛依的哥哥巴勒瓦依,[12] 居素普·玛玛依的前辈玛纳斯奇朱素普阿洪·阿帕依,额布拉音·阿昆别克等也都做过类似的梦。[13] 关于“梦授”的观念不仅存在于阿合奇县的玛纳斯奇中,应该说这是自古流传于玛纳斯奇及柯尔克孜人中的一种传统观念。19世纪的著名突厥学家拉德洛夫[14]询问一位玛纳斯奇相关的问题时,他的回答是“我能演唱所有的歌,因为神灵赐予我这样的能力。万能的神灵把这些词句放入我的嘴里,所以我无须去寻觅它们。我没有背下任何一首歌。我只需开口演唱,那些诗句就自动会从我的口中流泻而出。”[15] 对我国及吉尔吉斯斯坦近代玛纳斯奇产生过重大影响的大玛纳斯奇特尼别克[16](1846-1902)关于在梦中受神灵引领学会演唱《玛纳斯》的经历有如下记载: 十八岁时,特尼别克因父亲牵涉的一场官司而被卡拉阔勒地方法官传讯,途中在伊塞克湖边的只有三四户人家的比尔布拉克客栈住宿。当天晚上,他为客栈里客人们演唱一首题为《托亚那》的情歌助兴。他唱歌唱到半夜才回到自己的铺位上枕着马鞍睡下。在熟睡中特尼别克作了这样的梦:在他下榻的比尔布拉克客栈西边湖岸山冈上突然出现了一群模样神奇、人高马大、手持大刀长矛火枪等武器,神态威武令人心惊胆颤武士,而且自己也在这群人中间。他因胆怯而浑身不停地颤栗着。这时其中一个狐灰色骏马身穿驼毛绒手织布大衣,眼中冒着火光,前额宽大,鼻子隆起,嘴唇薄,唇上长有细蜜胡子的人开口对特尼别克说道:“喂!特尼别克!你过来!”当特尼别克畏畏缩缩地走到他跟前时,那人又说道:“我把这些人给你介绍一下,你一定要把他们牢记在心,不能忘记。”随后,他指着前面站成一排的勇士们用歌词一一向他介绍。然后又指着右边黑压压的人群说道:“那边的是从我们后面追来的空吾尔拜的兵马。我们决不会就这么逃跑,而是要对他们进行反攻把他们打败。你明天住宿的客栈主人会宰杀一只黑绵羊。当宰杀黑绵羊时你要在心里认定那只绵羊是为玛纳斯的灵魂祭献的牺牲并诚心做祈祷。然后你就为客人们演唱《玛纳斯》。如果你不演唱《玛纳斯》。你就会变成残疾。”说完,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人们策马远去,马蹄声惊天动地。特尼别克从梦中惊醒后看到自己浑身上下被汗水湿透坐在客栈外面栓马桩边。天亮时,他来到昨晚梦中的地方看到地上留有锅口般大的马蹄印,其中还有人的光脚丫印。他脱下鞋子比了一下那些脚印竟与自己的一般大。特尼别克对此十分惊讶但对谁也没有提此事。他与客人们一起出发到傍晚时又来到一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阿依勒。一群年轻人提着皮囊过来在为客人们倒马奶,其间还打听特尼别克的身份并打听特尼别克有没有什么特长为客人们助兴。特尼别克喝着马奶说自己能唱民间长诗《托亚那》。人们听说他能唱《托亚那》都兴奋起来并催他赶快唱。特尼别克说《托亚那》要唱整整一个晚上才能唱完。人们听到此话雅兴更足,立刻安排一间宽大的房间,人也坐了满满一屋。这时,主人让人牵来一只黑色绵羊准备宰杀招待客人。特尼别克看到黑绵羊立刻想起昨天晚上的梦境,马上暗暗在心中祈祷说这只绵羊是献给玛纳斯灵魂的祭品。肉煮在锅里,人们静静地等待特尼别克演唱《托亚那》。特尼别克几次想开口唱,但他耳边突然响起“喂!特尼别克!你不是要唱《玛纳斯》吗?”的声音,而且似乎觉得背后有人推了他一下。特尼别克吃惊地瞪大眼睛向左右张望,又准备扯开嗓音唱《托亚那》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并催促他唱《玛纳斯》。特尼别克转头看看却又不见那人的影子,此时他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想开口唱《玛纳斯》,但自己却从来没有唱过,也不会唱,想唱自己熟悉的《托亚那》,但那个看不见的身影却又似乎挥舞着大刀逼自己唱《玛纳斯》。他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但在座的人们根本不知道他的难处并开始发起牢骚:“你左顾右盼浪费时间,怎么不唱?如果你真不会唱也不必谝人啊?”特尼别克在无奈之中踌躇满志地向人们祈求说“我唱《玛纳斯》行不行?”人们马上兴奋起来,纷纷说“喂,他要唱大史诗了,这更好,唱吧!”特尼别克只好硬着头皮开了口,他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只觉得口中不断地发出诗歌的旋律。他这样唱了数小时后不知不觉中口吐白沫昏了过去。从那以后特尼别克就成为一名远近闻名的玛纳斯奇了。[17] 这是玛纳斯奇神灵“梦授”现象最典型的一个梦境。特尼别克的史诗演唱技艺对后世玛纳斯奇产生了深远影响,关于他梦中领受神灵启迪掌握《玛纳斯》史诗演唱技艺的传说也同时在后世玛纳斯奇以及民众中广为流传并在流传过程中产生了多种变异。 综观目前所掌握的数十位玛纳斯奇的神灵“梦授”各种传说,我们对此可以总结出以下几方面的特点:第一、进入歌手梦中,引领他学唱史诗的一般都是史诗中的英雄人物或者是柯尔克孜族神话中经常出现的白胡子圣人。比如在梦中引领玛纳斯奇学唱史诗的通常是玛纳斯的40勇士之一,传说中第一位编唱《玛纳斯》的英雄兼歌手额尔奇吾勒(居素普·玛玛依、巴勒瓦依[18]和特尼别克);或者是玛纳斯本人(额布拉音·阿昆别克[19]);或者是史诗中精通巫术能够呼风唤雨的阿勒曼别特[20](萨雅克拜·卡拉拉耶夫)[21];或者是史诗中的女主人公,玛纳斯的妻子卡妮凯(阿合奇县色帕巴依乡的一位少年玛纳斯奇);或者是一位神秘的白胡子老人(我国的朱素普阿洪·阿帕依[22]和萨特瓦勒德[23]、19-20世纪之交吉尔吉斯斯坦著名玛纳斯奇乔尤凯(1886-1928))[24]。第二、被神灵选中受到神灵点化,智门顿开从此开始演唱《玛纳斯》日后成为玛纳斯奇的通常是那些以前从来没有演唱过史诗的少年。做梦之后突然之间成为玛纳斯奇的传说在柯尔克孜族中间是一个极为常见的普遍现象。比如,上述吉尔吉斯斯坦特尼别克、乔尤凯以及加尼拜·阔介考夫[25],我国玛纳斯奇朱素普阿洪·阿帕依、额布拉音·阿昆别克[26]等即属于这一类。第三、未来的玛纳斯奇领受神喻的方式是吃神所赐予的小米、糜子(如朱素普阿洪·阿帕依[27]、加尼拜·阔介考夫)、马奶或蜂蜜。据说这是神灵将《玛纳斯》史诗变成食物强迫未来的玛纳斯奇吞食。第四、绝大多多数玛纳斯奇吃过神灵赐予的“食物”或被神灵点化之后都会象居素普·玛玛依那样得一场重病,当他开始在众人面前演唱史诗后病情就会自然减退直至痊愈,自己从此也成为真正的玛纳斯奇[28]。第五、绝大多数玛纳斯奇都是少年时代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领得“神喻”并被强制成为神的代言人,不自觉地状态下开始演唱《玛纳斯》史诗。 众所周知,“萨满神”、 “萨满梦” 、“萨满病”是产生萨满的最核心的三个因素。任何一个未来的萨满都要在梦中的病态情景下受到神灵的引领,最终走向成为萨满的路途。“选择萨满的最普遍形式,是梦中、病中或其他条件下,未来萨满与神或半神遭遇,神灵告诉他已被选中,并指示他将来应遵循的新的生活规则。”“这种梦不仅有暗示性和指导性,还有强制性和强迫性。除了在梦中得到神灵的启示和教导外,他们还必须接受神灵的绝对命令,不管情愿与否,必须遵照神灵的意愿,做它们在人间的代理人。”“有抗拒神灵挑选者,神灵便以病魔折磨他,制服他的反抗,迫使他不得不接受使命。”[29] 在调查中,我们不止一次地从玛纳斯奇本人或者从听众口中听到玛纳斯奇在不自觉的状态下被迫领受“神灵梦授”,日后成为玛纳斯奇的情况,而且这种“神灵梦授”的观念在越是早期受到采访的玛纳斯奇身上得到更深刻的体现(见拉德洛夫、乔坎瓦里汗诺夫[30]、穆.阿乌艾佐夫[31]、朗樱[32]、陶阳[33]等人的有关著作或文章)。玛纳斯奇们的“神灵梦授”现象与萨满接受神的引领而成为萨满的过程有着相同的背景和惊人的相似之处。显而易见,这是柯尔克孜族传统的原始萨满文化观念在玛纳斯奇这一特殊群体中的遗留。 进入玛纳斯奇梦境的那些史诗中的英雄人物还是白胡子圣人那样的超自然神灵都是柯尔克孜族从古至今延续的灵魂崇拜观念的产物。他们不仅引领未来的玛纳斯奇学唱《玛纳斯》史诗,而且始终成为玛纳斯奇职业生涯不断走向辉煌的领护者。歌手们在演唱史诗时要很自觉地首先向神灵祈祷,请求他们保佑自己完成神圣使命。比如居素普·玛玛依一开口就以“哎…依,我诵唱英雄玛纳斯,愿他的灵魂保佑我,让我唱得动听而真挚。”的诗行开篇[34],呼唤英雄的灵魂,祈求神灵的保佑。史诗中的英雄人物都是半人半神的形象。玛纳斯奇们在梦中得到启悟的“神灵”都是史诗中最英勇顽强的英雄玛纳斯,或者是具有特殊本领和精通巫术的人物额尔奇吾勒、阿勒曼别特,或者是具有未卜先知本领的女主人公、英雄玛纳斯的妻子卡妮凯,或者使神秘的白胡子圣人那样具有超凡神性的人物。无论是史诗中的这些英雄人物也好,神秘的白胡子圣人也好,他们身上所表现出的萨满文化特性都足以让我们把玛纳斯奇的“神灵梦授”同萨满的领神梦联系在一起。当然从心理学角度讲,象居素普·玛玛依自己解释的那样,玛纳斯奇每天苦苦思考的是《玛纳斯》,长年累月,日久天长,免不了就会梦见史诗中的人物这种说法完全可以从心理学角度加以诠释。但是,从玛纳斯奇的史诗演唱和创作心态上讲,“神灵梦授”观念从萨满文化角度加以解释是十分恰当的。 事实上,这种艺术起源学上的“神授天启”理论从古希腊以来就成为哲学家们谈论的热点。希腊古典哲学家们无一不将荷马的史诗创作同神的启示结合起来。就象柏拉图所言:“所有出色的史诗诗人,他们之所以能讲诵动听的诗行,靠的不是技艺,而是因为受到神的摄迷和感惑。”当诗人坐在谬斯的三角祭坛,顿时魂不附体,像一口溪泉,喷涌出如注的水流。诗人的失态导发观众的迷狂,诗的激奋使人潜心思考。神用灵感的磁石先把史诗诗人牢牢吸住,然后再通过诗的魅力(尤其是荷马史诗的魅力)吸引吟诵诗人(如伊安和他的同事们),最后通过吟诵诗人的如簧之舌醉迷听众。[35] 无论是荷马、玛纳斯奇还是《格萨尔》史诗说唱艺人“仲肯”都突出强调自己与神祗在情感上的联系,这就为我们提出了不可回避的谈论话题,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新颖而广阔的探讨空间。 虽然包括象居素普·玛玛依、萨特瓦勒德等当代一些玛纳斯奇在后期对自己最初所持的“神灵梦授”观进行了一些加工,融进了一些符合现代人思维的“合理性”的解释,但是这只能理解为玛纳斯奇所处社会环境的变迁对他们的影响。类似的情况在前苏联的一些玛纳斯奇身上也曾发生过。[36] 这正象玛纳斯奇原始的歌手兼巫师的神性身份逐渐走向世俗化一样,玛纳斯奇的“神灵梦授”观也受到了来自周围语境变化的影响。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