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调查情况来看,傈僳族口头传统传承主要集中在基督教势力较弱的地区,而基督教盛行地区口头传统呈现出危机,乃至消失状况。我们得知云南大学民族调查基地建在福贡县鹿马登乡赤恒底村,经基地负责人介绍前往该村。赤恒底村寨地处怒江大峡谷福贡县中部高黎贡山山麓之中,东傍怒江,西与缅甸相接,距离福贡县城8公里,距离鹿马登乡乡政府4公里。村中居住着傈僳族、白族三个民族,总人口1687人,其中以傈僳族为主,占全村人口的90%以上。村民大都受教育程度不高,信仰基督教的教民人数达到91%,仍还是一个集边疆、山区、民族、贫困为一体的民族村寨。第一天,我们向村长说明了想调查傈僳族口头传统的来意,村长呈现出为难神色,说村里主要以基督教唱诗班特色为主,外来的记者都是冲这而来的,原来的老调(民歌)已经没有人唱了。在我们的再三请求下,他推荐了一个还能演唱傈僳民歌“优叶调”的传承人,现年61岁,自小受家庭熏陶而习得傈僳族口头传统。他说自从信了基督教后,很少唱这些老调了。“既然入教了就得一心一意地相信主,听从主的话,不能说一套做一套。何况村里有人会说道的。”可能看在我们远道而来,加上村长出面的情份上,他还是同意为我们唱几首“优叶调”。总共唱了四五首短小民歌,每首都不到三分钟,其后还为演奏了几首四弦琴、口弦、竖笛,整个表演过程不到一个小时就匆匆结束,感觉他心里还是有些顾虑。在村中还遇到一个中年醉汉,主动邀请我们到他家去,我们问他会不会唱民歌,他说生下来就会!果然一坐下来就信口唱了起来。旁边邻居暗示说他是个酒鬼,说胡话,我们就没有深入调查下去。从中感受到信徒与非信徒之间存在着一堵无形的文化鸿沟,基督教对傈僳族的影响已经远远超越了宗教意识形态,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族群文化的撕裂,在基督教统摄的地区,原来的传统文化成为负面因素而受到广泛压制、批判,由此导致口头传统文化在内的传统文化急剧萎缩。 在福贡县上帕镇施底村,怒江边的下村是移民搬迁新村,新建了一个能容纳千人的教堂。笔者参加了8月26日早上的礼拜仪式,仪式结束后,几个村民的言语中对老村信徒没有新村多有些自豪。老村在半山腰,开车都需要40多分钟。老村有70多户人家,近300人,以傈僳族为主,有部分白族分支勒墨人。老村的基督教信仰是改革开放后才开始的,去年村里集资出了一盘“信教三十年”的光碟。比起赤恒底村近百年的信仰史,施底村属于过渡形态,所以基督教文化与传统文化仍属于博弈过程中,村里还是有不少不信教的群众。那天给我们演述民歌的有个歌手说:“已经七十多了,就抽烟、喝酒这点爱好,如果这点都不准了,那活着没多大意思了。反正老祖宗这样过来的,我们何尝不可以呢?连老祖宗的歌曲不准唱了,没有这样的道理!只要不发酒疯,不吸毒,就不算犯法嘛!”傈僳族口头传统与传统的婚丧嫁娶、逢年过节的民俗活动密切相关,而烟、酒作为民俗活动的消费品,也是重要的口头演述的媒介,众人围火而聚,相互唱和,团旋歌舞,通宵达旦,构成了完整的传统文化生态。一旦禁止了传统烟酒消费习俗,传统祭祀仪式,传统文化生态也就意味着窒息而死。施底村的基督教传播才有三十年时间,但大有后来居上之势。当调查组提出到农户家进行访谈时,村长温婉地说明了不便的理由:因为村中信徒与非信徒杂居,公开演唱民歌经常受到两派的争论,由此隐伏了不安定因素。最后由村长出面把六个歌手请到村公所里,调查才得以顺利进行。村公所是政府所在地,保护传承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也是其职责之一,客观上成为口头传统的庇佑所。一般来讲,村委会书记与村长多由共产党员提任,而党章规定不准信仰宗教,这在客观上为非信教群众的口头传统传承提供了制度保障。但近年来,由于信教群众增多,由教徒选举的村长出现了非党员的人士,或者是党员村长的威望比不上村里教会组织者的情况,这些情况都深刻影响着村落社区的文化走势。 从赤恒底村到施底村的民歌演唱都有一个特点,除了情歌演唱时间稍长些外,其它民歌基本上为短章小制,不到几分钟就戛然而止。问及情由,告知因年代久远,好多都已经遗忘,尤其是长篇叙事民歌更为突出。这主要与基督教渗透进来后,传统民俗活动逐渐减少,口头传统演述机会也由此骤减,导致了民歌生态的恶化。另外一个特点是这些短篇民歌中大多是以歌颂中国共产党、社会主义、农村新面貌为主,也有不少是把以前的《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北京有个金太阳》、《在北京的金山上》等红歌用傈僳语演唱,说明以前的政治运动期间的红歌已经再造为傈僳族新民歌,与基督教赞美诗一样构成了傈僳文化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 2012年8月25日、28日,调查组分别在泸水县的干本村委会的娃底村、打底村调查,与之前的情况相比,这两个村的傈僳族口头传统得到了较为完整的保存。这两个小山村皆居住于山高坡陡的悬崖峭壁间,尤其是到打底村的公路,从800米的江底盘旋一个多小时才能抵达2000多米高的山腰间,没有一定胆量的司机根本不敢把车开上去。这两个村中有两个傈僳民歌传承人,一个是83岁的国家级传承人王利,一个是43岁的省级传承人王秀红。在娃底村,王秀红约了村里男女歌手四名,唱了整整一下午,他们一边喝着自家酿造的包谷酒,一边声情并茂地唱着传统的“摆时”,唱到动情处,王秀红潸然泪下,令人唏嘘。而在打底村,年届八十余岁的王利老人与四个歌手一同演述傈僳族创世史诗——《创世纪》,从天地起源一直演述到人类繁衍生息,开太平盛世;唱腔铿锵有力,悲壮感人,一人领唱,众人和之,从夕阳西下一直演述到群星璀璨的深夜。演唱时旁边有不少村民在托腮凝听,轻声相和,与场内演述行为构成了一个生动、有机统一的表演场域。这两个村也有基督教信徒,因处于传教初始阶段,仍未形成规模化,传统文化生态仍占据了主导地位,从而给口头传统提供了丰厚的文化空间。但情况也不容乐观,与全国各地一样,经历了多次政治运动的摧残以及当下市场经济的冲击,传统文化难以独善其身,断层危机趋于加重。打底村州级傈僳民歌传承人关四益拜王利为师,熟练掌握了傈僳民歌,而他自己的八个子女没有一个愿意学习民歌。家中只剩下一个20出头的老幺,其余七人都在沿海地区打工。老七在浙江台州打工,与一同打工的傈僳姑娘结婚生子,与子女一同在台州生活。调查时他刚好回来探亲,问及以后长远打算时,他说不想再回来了,以后要为子女着想,在台州拼打下立足之本,自己苦一点也值得,比窝在这大山沟里出息多了。两个村的歌手情况看确实不容乐观,基本上都是中年或老年为主,且中年人掌握民歌程度明显不抵老年人。譬如鲁掌镇的61岁的李学华也是国家级传承人,他唱摆时调的情歌时自由发挥,创编能力很高,但要求演唱传统的木刮调时,他说只有几个老人才会唱了。他一直想到古登乡的王利老人家处拜师学习,但还没有付诸行动。国家级傈僳民歌传承人尚且如此,一般歌手情况可想而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