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唐代文人的游、“说”与传奇小说的产生 作为基本的沟通方式以及娱乐手段,“说”“小说”“说话”在汉朝宫廷生活以及魏晋南北朝贵族府邸文人之间非常流行,自然也流传到了唐代,并出现了一些新变。今天看来,唐传奇小说虽然都是文本形式的文言小说,不过从其产生过程来看,它恰恰继承了先唐“说”这个传统。 首先,广泛的人员流动。 交通,包括人员的移动、物资的流通与信息的传播,是人类社会得以存在和发展的必备条件,交通发展状况与社会的发展状况互为条件。唐代的交通相当发达,管理相当规范,设施也很齐全(16),除了经济往来、军队调动以及中外交通之外,科举制度以及官员考课制度的实行使得士人流动非常频繁,求学、交友、干谒、投考和升迁、调职、贬谪、更换幕府以及与之相伴随的旅游等原因,造成了唐代人口流动性大增(17),唐代交通行旅中的绝大多数是文人士子。唐代文人士子活动的范围、交往的广度远远超过前代,在这南北大融合中,南来北往的人们相会在客舍舟航的旅途,信息的交换和传播大大加强。根据学者统计,有唐300年科举考试平均每年进士录取者不过20人左右,但所造成的应考者、准备应考者以及与之相关的流动人员数量很大。贞元十九年,韩愈《论今年权停举选状》说当年长安人口百万,而应考者多达“五七千人”。傅璇琮说:“在正常年份,每年到长安应试的,二三千人是会有的。”[9]长期的社会稳定,良好的经济条件,道路的畅通,运河的开通,使得交通与外出非常方便。杜甫《忆昔》诗云:“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漫游”是当时非常流行的风气,李白漫游终生就是一个显例。被认为是最早传奇作品的《古镜记》,所记载的就是古镜跟随不同的主人如王度、王绩漫游,才得以一一展示其神秘力量。 其次,聚谈的生动展开。 旅途之中,除了像前代文人于家院公廨之中饮酒赋诗之外,他们聚集在一起“昼晏夜话,各征其异说”(18),以自娱自乐。根据《刘宾客嘉话录·序》自述,该书就是刘禹锡担任夔州刺史时公务之余与“丈人剧谈卿相新语,异常梦语,若谐谑卜祝,童谣佳句,即席听之,退而默记”之文字记录。唐传奇一般会按照史书的写作规范和模式交代其故事来源,从中恰恰可以看到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作品的产生背景和性质。这方面例子不胜枚举: 前进士王洙,字学源,其先琅琊人,元和十三年春擢第。尝居邹鲁间名山习业。洙自云,前四年时,因随籍入贡,暮次荥阳逆旅。值彭城客秀才成自虚者,以家事不得就举,言旋故里,遇洙,因话辛勤往复之意。(王洙《东阳夜怪录》)(19) 建中二年,(沈)既济自左拾遗与金吴将军裴冀、京兆少尹孙成、户部郎中崔需、右拾遗陆淳,皆适居东南,自秦徂吴,水陆同道,时前拾遗朱放因旅游而随焉,浮颍涉淮,方舟沿流,昼宴夜话,各征其异说。众君子闻任氏之事,共深叹骇,因请既济传之,以志异云。(沈既济《任氏传》) 元和六年夏五月,江淮从事李公佐使至京,回次汉南,与渤海高钺、天水赵赞、河南宇文鼎会于传舍,宵话征异,各尽见闻。钺具道其事,公佐为之传。(李公佐《庐江冯媪传》) 唐贞元丁丑岁,陇西李公佐泛潇湘苍梧,偶遇征南从事弘农杨衡,泊舟古岸,淹留佛寺,江空月浮,征异话奇……环炉会语终夕焉。(李公佐《古岳渎经》) 五月十八日,陇西公与客期,宴于东池便馆。既坐,陇西公曰:“余少从邢凤游,得记其异,请语之。”(沈亚之《异梦录》) 此类现象前代学者和时贤已经指出,不必尽数列举。上述材料都表明“说”的环境是在旅途,是真正的“道听途说”。而从诗歌文献来看,唐代文人之间的交游相当频繁,沟通相当顺畅,文学经验、文学思潮的流传、普及很快,大量赠答诗以及集会诗集还保存至今(20);场所既可以是旅途驿传,当然只要能够聚会的地方亦可,比如家居与官署。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可以运用诗歌彼此唱和,自然也可以转述传奇故事,事实正是如此。例如: 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元稹《莺莺传》) 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乐天自校书郎尉于周至,鸿与琅琊王质夫家于是邑,暇日相携游仙游寺,话及此事,相与感叹……歌既成,使鸿传焉。(陈鸿《长恨歌传》) 由于人们相会在异地他乡,寂寞无聊的旅途是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此时大家可以卸下伪装,谈论一些轻松有趣的话题,讲述即兴编造的新奇古怪故事博得一笑,以打发漫长的等待时间,这在唐代传奇小说故事中也有直接的反映。 《宣室志》卷八陈岩条载刘氏娶妻为猿所变,就是纯粹的述奇遣兴之作。猿妇衣白姓侯,安岩饵粟,无不暗合猿猴性状,猿妇托身陈岩与“安岩壑之隐”相应,说明陈岩亦是乌有之人。《东阳夜怪录》中八个精怪的名号、职衔、服饰外貌、性情、自述家门、吟诗都极寓暗示性,从这些暗示隐喻笔墨与其原形——骆驼、乌驴、老鸡、驳猫、牛、犬、二刺猬的巧妙暗合中,透视作者的睿智和幽默,听起来兴味盎然。《古岳渎经》写一个形若猿猴的怪兽,没有什么情节,但是通过对无支祁诡异形象的生动刻画,表现了人类征服自然的伟大气魄,后世认为此文不过出于文人的游戏之作,胡应麟评述道:“案此文出唐小说,盖即六朝人踵《山海经》体而膺作者,或唐文士滑稽玩世之文命名岳渎,可见以其说颇诡异,故后世或喜道之,宋太史景濂亦稍隐括集中,总之以文为戏耳。”(《少室山房笔丛·四部正伪》)更有趣的是韩愈的《轩辕弥明传》,鲜明地体现了他的“以文为戏”的思想,故事本身便显示出旅途说话逗趣的特征:愈与友人宿时,有老道人形貌奇异,自言为轩辕弥明,请求留宿,饮酒间众人以其不能咏诗便联句咏炉中石鼎,以相难诘,不想其人口出妙句,众人无不惊叹,其人又别拟题,皆令众人倾倒。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以为系讽刺时下浅俗诗人,如实反映了文人聚会联句作诗、互相驳难的情况,反映了古代读书人以文字娱乐互相调笑的风习。 有学者认为,中唐“元稹、白行简、陈鸿、白居易、李绅等后来文名藉藉、声望煊赫的青年文人互相配合,为同一题材创作相辅而行的传奇和叙事歌行,在实际上一度形成了一个特殊的文学团体”[10],相当于“文艺‘沙龙’”[11]。唐传奇小说大多产生于文人士子在驿馆官舍“征奇话异”,是流传于他们之间的一种自娱自乐的文艺形式。而“昼晏夜话,各征其异说”之“说”“话”,正透露出传奇的创作与传播实际上继承了此前文人之间的“说话”暨“小说”传统。尽管唐传奇小说只流行于上层社会文人中间而非民间,而且其写定所采用的文字形式是文言而非民间口语,但毫无疑问它们源于文人之间的“自说自话”、自娱自乐。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