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最能代表明代说唱艺术成就的,当首推柳敬亭。柳敬亭擅长说《水浒》。张岱《陶庵梦忆》卷五即记载:“余听其说景阳冈武松打虎,白文与本传大异,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夬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蓦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著色,细微至此。”顾开雍《柳生歌小序》则记载了他说宋江的片断:“(柳敬亭)为仆说故宋小吏宋江轶记一则,纵横撼动,声摇屋瓦,俯仰离合,皆出己意,使听者悲泣喜笑,世称柳生不虚云。”⑧ 至于说隋唐故事,更是其拿手好戏。钱曾《注钱谦益诗》记柳敬亭在左良玉军中“每夕张灯高坐,谈说隋唐间遗事”。王澐《漫游纪略》亦记其本人曾听“柳生谈隋唐间稗官家言,其言绝俚。”冒襄《同人集·赠柳敬亭》亦云:“重逢快说隋唐事,又废河亭一日听。”而周容《杂忆七传·柳敬亭》还说:“癸巳值敬亭于虞山,听其说数日,见关壮缪,见唐李、郭,见宋鄂、蕲二王,剑戟刀槊,钲鼓起伏,骷髅模糊,跳踯绕座,四壁阴风盘旋不已。”据此可知,柳敬亭说书之所以非常叫座,这与他别出心裁地推陈出新(“与本传大异”),增添大量入微的细节描写(“闲中著色,细微至此”),以及善于抑扬顿挫地使用俚语,同时配合眼神、表情、动作的表演等,是密不可分的。其他艺人虽技不及柳,但取得成功的诀窍当不外于此。 四 明代说唱艺术既然多以通俗小说作为取材或演说的对象,那么它们对于通俗小说的传播,就必然会产生重要的促进作用。晚清黄人《小说小话》曾说:“平话别有师传秘笈,与刊行小说,互有异同。然小说须识字者能阅,平话则尽人可解。故小说如课本,说平话者如教授员。小说得平话,而印入于社会之脑中者愈深。”⑨ 此言甚是。潘建国在《明清通俗小说的读者与传播方式》一文中就曾通过分析指出,明代民众的识字率还不足百分之一;而识字量能达到阅读小说的水平,并且买得起小说、有兴趣和时间阅读小说的,更是寥寥无几⑩。可是现有文献资料却显示,明代的“愚夫愚妇”对通俗小说往往耳熟能详。袁宏道《东西汉通俗演义序》即云:“今天下自衣冠以至村哥里妇,自七十老翁以至三尺童子,谈及刘季起丰沛、项羽不渡乌江、王莽篡位、光武中兴等事,无不能悉数颠末,详其姓氏里居,自朝至暮,自昏彻旦,几忘食忘寝,讼言之不倦。”陈继儒《唐书志传通俗演义序》云:“故今流俗节目不挂司马班陈一字,然皆能道赤帝,诧铜马,悲伏龙,凭曹瞒者,则演义之为耳。”清初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十七“正俗”亦云:“古有儒、释、道三教,自明以来,又多一教曰小说。小说演义之书,未尝自以为教也,而士大夫、农、工、商、贾,无不习闻之,以致儿童妇女不识字者,亦闻而如见之,是其教较之儒、释、道而更广也。” 这些“村哥里妇”、“老翁”、“童子”,“以致儿童妇女不识字者”,之所以熟知“小说演义”,主要就是靠民间说唱、戏剧的传播、推广。解弢在《觚庵漫笔》中就指出:“《三国演义》一书,其能普及于社会者,不仅文字之力”,同时还“得力于评话家柳敬亭一流人,善揣摩社会心理,就书中记载,为之穷形极相,描头添足令听者眉飞色舞,不肯间断”;并且,他还将戏剧与评话进行比较,认为:“二者之有功小说,各有所长。有声有色,衣冠面目,排场节拍,皆能辅助正文,动人感情,则戏剧有特色;而嬉笑怒骂,语语松快,异于曲文声调之未尽解,费时费钱均极少,茶余酒罢,偷此一刻空闲,已能自乐其乐,则评话有特色也。”(11) 老舍在谈到《三国志演义》与民间说唱的关系时也指出:“有人说《三国志演义》是最伟大的通俗作品。是吗?拿街头上卖的唱本儿和‘三国’比一比,‘三国’实在不俗。不错,戏班里,书馆里,都有多少多少以‘三国’为根源的戏剧,歌词,与评书。可是这正足见‘三国’并不易懂,而须由伶人,歌者,评书者,另行改造,替‘三国’作宣传。‘三国’根本是由许多传说凑成的,再由不同的形式宣传出去,专凭它本身的文字与内容,它绝不会有那么大的势力。”(12) 侯宝林等所著的《曲艺概论》更概括性地指出:“小说问世以后,说唱艺术宣传推广、充实加工的作用也不容忽视。实际上,刘备、关羽、诸葛亮、武松、李逵、鲁智深、唐僧、猪八戒、孙悟空,这些个性鲜明的典型形象所以能够家喻户晓,说唱艺人显然立下了不朽功绩。在劳动人民还不掌握文化的旧时代,是曲艺和戏曲艺人使这些英雄形象变成群众的亲密朋友。”(13) 民间说唱不仅对通俗小说的传播起到了很好的促进作用,而且对明末清初一些通俗小说特别是英雄传奇的产生,也起到了不可低估的重要影响。例如《隋史遗文》,就基本上是袁于令根据明代柳敬亭等人的说书成果,进行整理、加工而成的。孙楷第曾指出《隋史遗文》“记隋末瓦岗诸英雄事,而于秦叔宝特详……与其谓文人之著作,毋宁认为市人之作。如此书固以全力写秦叔宝一人者,而所记叔宝之态度见解,乃与细民同科,豪迈不群之气,甚嫌其少。其规模气象,尚不及梁山泊武二诸人,乃以貌凌烟阁上之胡国公,亦厚诬古人,不称之至矣。余意韫玉才人,其技当不止于此。或旧本为市人话本,而韫玉复为润色之,中如诗词及藻饰增加部分,当属袁氏手笔,其底本则是当时说话人所演者,不必为袁氏自作。抑秦叔宝故事本发生于万历之后,以前固无之。余澹心《板桥杂记》有‘柳敬亭八十余,过其所寓宜睡轩,犹语秦叔宝见姑娘’之语。谓罗彝为叔宝姑母,正与此书同。则此秦叔宝诸事,固是万历以后柳麻子一流人所揣摩敷衍者,于令亦颇采其说而为书耳。”(14)孙先生的话是符合实际的。这里不妨再补充一个旁证,即袁于令在其所作的传奇剧本《双莺传》第四折中就曾记述过柳敬亭说书一事,可见其本人是熟悉柳敬亭说书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