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古今中外,像《山海经》这样充满内在张力的书,找不出第二本,这种内在张力,让千百年来关于《山海经》的理解,虽异义横生,却又万变不离其宗,总是围绕一条主轴而转圜,这条主轴,即“怪物阐释学”:给书中那些莫可究诘、令人困惑的怪异之物找一个说法。《搜神记》《封神演义》《西游记》之类语怪之书中的怪物,不会令人感到奇怪和困惑,因为小说作为幻设之域,本来就是怪异之物的集结之地,但是,在《山海经》中,这些妖怪却出现于一个由山脉与河流组成的自然世界中,而我们所栖身于其中的大地山川,何曾见过此等跻跻跄跄的怪物来着?因此,历代《山海经》研究者,首先面临的一个任务,就是要解释何以在《山海经》这样一个地理志的背景中,会出现这些世间罕睹的怪物?而他们的阐释策略,就是构造某种“理论”,将这些怪物屏诸“此在”世界之外,将之安置于某个“异域”,即某个与我们的世界之间存在着难以逾越界限的异界。 这个放逐怪异之物的“异域”,可以是空间的异域,也可以是时间的异域,甚至可以是头脑中的异域。 上古时期,交通未开,山川未辟,疆域未拓,大地上尚存在广袤的未知之域,人们相信,深山穷谷、远方异域是一个大相径庭的世界,其中栖息着众多陌生而奇异的生灵。《左传》所谓“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两,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就反映了上古时期人们对山林川泽的异物想象,大自然中栖息着众多尚未被认识的魑魅魍魉、异物怪兽。这个故事把“怪物地理学”知识的来源归诸大禹这位大地秩序的奠基者,为这种知识赋予了无与伦比的权威性,所以,这个故事就顺理成章地被古代学者拿过来,用以解释《山海经》中怪异知识的来历。刘歆《上山海经表》云:“禹别九州,任土作贡,而益等类物善恶,著《山海经》。”赵晔《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云禹“巡行四渎,与益、夔共谋,行到名山大泽,召其神而问之山川脉理、金玉所有、鸟兽昆虫之类,及八方之民俗、殊国异域、土地里数,使益疏而记之,故名之曰《山海经》”。都将《山海经》的知识来源与大禹治水联系起来。 古人相信,大地经大禹一番安排,不仅山川有序,而且人类、野兽、魑魅魍魉各从其类,各安其所,从此互不干扰。《诗经·小雅·信南山》云:“信彼南山,维禹甸之。”《大雅·文王有声》云:“丰水东注,维禹之绩。”《大雅·韩奕》云:“奕奕梁山,维禹甸之。”《虞人之箴》曰:“芒芒禹迹,画为九州,经启九道,民有寝庙,兽有茂草,各有攸处,德用不扰。”(《左传·襄公四年》)如此说来,《山海经》中那些奇鸟异兽、殊方异类也必定存在于这同一个禹迹大地,只是在那个世界与我们的世界之间,存在着一条凡人所无法逾越的界限,只有大禹及其助手伯益等曾经穿越这条界限,向世人揭示那个荒远异域的秘密,正如刘歆所云:“禹乘四载,随山刊木,定高山大川,盖与伯翳主驱禽兽,命山川,类草木,别水土,四岳佐之,以周四方,逮人迹之所希之,及舟车之所罕到。内别五方之山,外分八方之海,纪其珍宝奇物,异方之所生,水土草木、禽兽昆虫,麟凤之所止,祯祥之所隐,及四海之外,绝域之国,殊类之人。”至于凡夫俗子,则只有凭借特殊的机缘,才能对这个异界惊鸿一瞥。刘歆说汉武帝时,外国人进贡异鸟,不肯进食,汉武帝请教东方朔,东方朔一看就说出了鸟的名字和进食习惯。汉宣帝时,西汉军队攻陷上郡磻石,在一个石洞里发现一位双手反缚的罪人,不知何人,回来请教刘向,刘向说那人叫贰负之臣。东方朔和刘向之所以能认出远邦异鸟和石室怪人,正是得《山海经》之助。刘歆用这两个例子为《山海经》的地理性或真实性辩护,通过把《山海经》的怪异之物排斥于一个世人无由抵达的“异域”空间,既解释了这些怪异之物的来历,也保证了《山海经》之书作为地理学的真理性。 但是,这种将怪异之物归于空间上的“异域”从而为其存在辩护的做法很容易碰壁,一旦远行之人带回异域的真实消息,这种关于殊方异物的“知识”就会不攻自破。 张骞这个在当时走得最远的中国人从西域带回来的地理知识,证明昆仑山上并没有《禹本纪》《山海经》中所记载的那些怪物,从而导致司马迁对《山海经》地理学真理性的怀疑,从此以后,《山海经》在地理学中的地位一落千丈。魏晋时期,出现了好几部拟《山海经》体例的异域志怪小说,如《神异经》《海内十洲记》《汉武帝别国洞冥记》之类,皆借用《山海经》形式,渲染异域事物的瑰丽奇幻,虚构了海内十洲、东海仙山、昆仑五城十二楼等神仙世界,这些书与《山海经》关于四海八荒绝域之国的记述一道,成为古人想象、认知异域的重要参照,并不断有人试图将这些乌有之谈附会于异域地理。随着中外交通的开辟和华夏版图的拓展,人们关于远方和异域的地理知识日益丰富,逐渐认识到这些书中记载的异域怪兽、海外奇观并不存在,最终导致“异域空间”彻底瓦解。清代学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的《仙山灵境》一文称,自己曾经亲自请教来京的朝鲜、日本、琉球诸国使者,并曾查考日本地图,得知东方大海中并无传说中的仙岛神山。又称:“葱岭和阗,则皆在今版图内,开屯列戍四十余年,即深岩穷谷,亦通耕牧,……而所谓瑶池悬圃,珠树芝田,概乎未见,亦概乎未闻。然则五城十二楼,不又荒唐矣乎?”新疆也并无传说中的昆仑仙山。在纪昀领衔的《四库全书》中,《山海经》被踢出地理类,降为小说类,大概正是纪昀的主意。 远方的“异域”空间不复存在,但怪物们还有另外一个去处,即远古的“异域”时间,一个渺茫的、与现世时间相断裂的神性时代或史前时代。 本来,中国并无像西方基督教那样的一神教,并不需要假设一个神圣的、与世俗历史不同的“创世时间”,因此时间断裂的观念并不发达,相反,占主导地位的是千古一系、循环往复的连续时间观。三皇五帝时代,尽管无法与三代编年相接续,但在《帝系》《世本》《五帝本纪》等上古史叙事中,三皇五帝的历史与我们置身于其中的历史无疑是一脉相传的,三皇五帝不是开天辟地或高居天国的神,而是跟夏商周诸王一样居世理政的上古帝王。但是,当学者面对诸如《山海经》中那些在现世空间中无法安顿的怪物时,就自然会想到它们或许是存在于另一个与我们的时间不同的时间,从而构建出一个与历史时间无法通达的“时间异域”。我们在清代学者笔下就看到了用时间断裂解释《山海经》怪异之物以为其真理性辩护的端倪。阮元和宦懋庸都曾为刊行郝懿行《山海经笺疏》作序,阮元说:“《左传》称禹铸鼎象物,使民知神奸,禹鼎不可见,《山海经》或其遗象欤?……上古地天尚通,人神相杂,山泽未烈,非此书末由知已。”宦懋庸亦云:“古籍之最远而详者,莫《山海经》若矣。……夏后骖两龙,一驯扰物耳,而今为神化不测之事;庖牺牛首,女娲蛇身,著在典籍,讵尽诞词而岂可觏乎?间尝以谓古者人与神近,后世人与神道殊,重黎绝地天通已来,仅仅留此一经,为不食之硕果。”重黎绝地天通以前,是一个与现世不同的“时代”,那个时候,天地交通,人神糅杂,人类可以御龙而行,世上存在着众多在后来消失不见的奇异生灵。 晚清时期,西方生物进化理论的引入,为这种“时间异域”话语提供了新的理论依据。刘师培有《山海经不可疑》一文中,援引西方地质年代学和动物进化学说证明《山海经》怪物之实有,为其真实性辩护:“考西人地质学,谓动植庶品递有变迁,观《山海经》一书,有言人面兽身者,有言兽面人身者,而所举邦国、草木,又非后人所及见者。谓之不知可也,谓之妄诞不可也。夫地球之初,为草木、禽兽之世界,观汉代武梁祠所画,其绘上古帝王亦人首蛇身及人面龙躯者,足证《山海经》所言皆有确据,即西人动物演为人类之说也。”(《刘申叔先生遗书》)。他认为《山海经》所记怪物,是邃古之初确实存在过的动物,只是这些动物后来灭绝了,或者进化为其他物种了,故为世所罕见。此说基于对进化论的一知半解,自是不足为训。随着国人对于进化论的深入了解,这种“时间异域”的神话自然不攻自破,而通过将怪异之物排斥于邃古之初为《山海经》真实性辩护的策略,也必定归于失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