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如此,也很难将“明初”视为碧霞元君信仰“由纯民间信仰转向官方认可的民间信仰”的“关键”时间。因为碧霞元君信仰兴起是由于宋真宗“新玉女之像”的造神运动而引发(虽然真宗并未加封号),真宗并“御制”记文为这一女神张目,此事屡见史籍,应是史实而非虚构。《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七十云:“(大中祥符元年九月)泰山玉女池在太平顶,泉源素壅而浊。初营顿置,山下醴泉发,池水亦涨,及工役升山,其流自广,清泚可鉴,味甚甘美,众赖以济。王钦若请浚治之,池侧有石像,颇摧折,诏刘承珪易以玉石。既成,上与辅臣临观。辛酉,遣使砻石为龛,奉置旧所,令钦若致祭。”又《玉海》卷一七一《宫室·池沼》“祥符泰山玉女池记”云:“祥符元年议东封,先营顿置。泰山顶有玉女池素壅而浊,至是泉忽湍,清泚甘美,工徒赖以汲用。经度制度(置)使王钦若请浚治之,池侧有石像颇摧折。九月,诏皇城使刘承珪易以玉石。辛酉,像成,召宰臣观于崇政殿西序,遣使砻石为龛,奉置旧所,钦若致祭。十月己丑,上作记示辅臣。庚戌,上步自御幄观玉女泉,命王旦等观圣制石记。”又同书卷三一《圣文》“祥符泰山铭赞”等条云:“祥符二年(1009)五月戊午,对辅臣于后苑,出御制御书《登泰山谢天书述二圣功德铭》,司命天尊、仁圣天齐王、周文宣王、玄圣文宣王《赞》,《玉女像记》示之。”因玉女信仰先由皇帝所提倡,虽然其从未获列官府祀典,但从一开始便明显带上官方色彩,如岱顶天柱峰有宋元祐六年(1091)兖州知州谒玉女祠刻石:“兖海守刘衮奉诏祈雪,次谒玉女祠,率巡山刘孟、邑令林会登二绝顶,临四观,遍览胜概。元祐丁卯孟春三日。”这是官员最早拜谒玉女之记录。随着宋金易代,玉女信仰又影响至女真皇室。岱顶大观峰有明昌元年(1190)濮国公主谒祠题记云:“皇姑濮国大长公主□□□□同驸马濬州防御蒲察敬诣岱岳,焚香致礼毕,明日遂登顶,拜于玉仙祠下。时明昌元年三月十二日。”元初昭真祠的拓修,也明显得到东平行台的鼎力支持。元杜仁杰《泰安阜上张氏先茔碑》云:“武惠公(蒙古东平行台严实)以书来召(道士张志纯)”,委其重葺泰山名庙宇,“……自绝顶大新玉女祠,倍于故殿三之二;取东海白玉石,为像如人然,一称殿之广裒”[4]。这一信仰历经百年的传播,由官方而民间,至明初开始形成远及全国的崇信高潮。同时由于明廷施行祀典复古政策,诏去泰山神帝号,同时强化泰山神之官方色彩,严禁民间“非礼之渎”,使泰山神信仰由民间祀典向官方祀典回归。民间对于泰山的崇祀活动,只得另寻其对象,亦即清人孔贞瑄《泰山纪胜》中所论:“抑或东岳非小民之所得祀,故假借祀碧霞云尔。”另一方面,泰山女神也在道士的操纵下,开始了从“玉女”到“元君”的转换,首先是神号之加:玉女神兴起虽与朝廷有关,但因身无封号未列入朝廷祀典,因此被一些正统派官员视为淫祀,如正德朝工科都给事中石天柱等言:“祀典惟有东岳泰山之神,无所谓碧霞元君者,淫祀非礼,不可许。”[5]道徒打出宋真宗敕封的旗号,有助于使这一奉祀合法化。而碧霞元君较之玉女之名,更具有道教色彩,进一步明确了其神的宗教归属性。再者是将女神形象从“年可二十四五”(《盈盈传》中所记玉女年龄)的青春女性向中老年女性转换,并赋予其主司生育的功能,以适应社会群体“母神”崇拜的信仰诉求。重塑后的碧霞元君形象,得到朝廷与民间的双重认可:在朝廷方面,自正统十年(1445)始,内廷不断下诏发帑重修岱顶昭真观;至明宪宗嗣位,“遣廷臣以祀方岳,又时命中贵有事于(昭真)祠”[6],开启了致祭元君的先例;成化十九年(1483)重修昭真祠后,宪宗赐额为“碧霞灵应宫”,无疑首肯了道徒对女神的形象改造与碧霞封号的真实性。在民间方面,老母形象的碧霞元君更是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明万历朝大学士王锡爵记称:“予往行齐鲁道中,顶斋戒弥陀者声闻数千里,策敝足茧而犹不休。问之,曰:‘有事于碧霞。’问故,曰:‘元君能为众生造福,如其愿。贫者愿富,疾者愿安,耕者愿岁,贾者愿息,祈生者愿年,未子者愿嗣。子为亲愿,弟为兄愿,亲戚交厚靡不交相愿,而神亦靡诚弗应。’”[7]与此同时,元君庙祀亦由泰山渐向周边传播,由京师,而北直,而江南,渐成为普及全国的民俗信仰。尔后且胫大于股,其神威赫然凌驾于岳帝之上,至如清人王照《行脚山东记》所论:“土人终日仰对泰山,而不知有泰山,名之曰奶奶山。”2因此,明代前期可以称作是碧霞元君形象的转型期,却很难说是“碧霞元君信仰正式从民间私祀成为国家认可之神的标志性时间”。 另外,《新考辨》在论述正德《御制告文》碑时,还存在一处误读。《新考辨》称:“朱厚照在即位的第二年,即派遣苗逵前往泰山‘致祭于碧霞元君’,一方面可以看出他对苗逵的信任,另一方面可以看出他对祭拜碧霞元君的郑重。立碑者排首是钦差大臣朱钦,字懋恭,邵武人,成化八年进士,弘治中迁山东副使,武宗即位后升任他为右副都御史、巡抚山东。之所以委任朱钦担任钦差大臣,而没有让其心腹太监苗逵担任,大概是考虑到祭拜碧霞元君礼节的正式性。因为若委派一个‘刑余之人’担任钦差,就显得对祭拜碧霞元君不够尊重。因此苗逵可以监督军务,却不可以担任钦差行使祭拜碧霞元君的神圣典礼,甚至不能作为立碑者之一,这从侧面也可以说明朱厚照对祭拜碧霞元君的高度重视。”按明代皇帝的泰山祀典,大体是施行一种“双轨制”,即国家事务一般派遣大臣致祭,而皇室事务则多遣内监致祭(有个别例外:如弘治时尝遣内官监太监李兴、御马监太监李瑾、内官监太监齐玄致祭泰山;嘉靖时太后遣其弟玉田伯蒋荣致祭元君),如尹龙碑文中明确记称“时命中贵有事于(碧霞)祠”。今岱顶天柱峰上有宦官题名甚多,即为万历时主持碧霞宫工程与祀事者。因此根本不存在“刑余之人”不能“担任钦差行使祭祀元君的神圣典礼”之说。正德《御制告文》中的“钦差巡抚山东地方都察院都御史臣朱钦”,是立碑者而非致祭人,其所受“钦”命之“差”是“巡抚山东”而非“致祭元君”。新考辨将职事理解即误,遂将祭者“反客(朱)为主(苗)”,并生发出太监不能祭元君的错误推论。 通观《新考辨》,由于未能较多掌握碧霞元君信仰的一些基本文献(如弘治《泰安州志》、嘉靖《泰山志》、万历《岱史》等),而研究中似又偶“阐释过度”,致使最终的一些结论不尽准确。今冒昧提出,敬请《新考辨》作者与读者不吝赐教。 (原文刊于《世界宗教研究》2008年第3期,注释等请参见纸媒原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