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地方性与开放性 地方性知识并未给知识的构造与辩护框定界限,相反,它为知识的流通、运用和交叉开启了广阔的空间。知识的地方性同时也意味着开放性。在地方性意义上,知识的构造与辩护有一个重要的特征,即它始终是未完成的,有待于完成的,或者正在完成中的工作。用海德格尔的话说,是正在途中(ongoing)。一种研究工作与其情境之间的叙事结构只有短暂的、相对的稳定性和确定性。知识之所以会过时,是由于叙事结构发生了变迁。M.麦孔伯和布兰尼都试图揭示叙事情境所具有的意会(tacit)与易变(transient)的特性。“[科学家在其中理解自己的工作的]情境总是被重组和更新的。要是我们刻意去寻找它是找不到的,因为它不断地扩张着、变迁着、被改造着。个体发现的意义来源,及其有效性的基础仍然处在我们的把握之外。然而这却是为每一工作中的科学家们所熟知的情境;它在科学家中已‘人尽皆知’。”[x]劳斯则进一步强调说,科学叙事的构造始终是一个“持续重构”的过程。“科学知识的可理解性、意义和合法化均源自于它们所属的,不断地重构着的,由持续的科学研究这种社会实践所提供的叙事情境。”[xi] 在《哲学研究》中,维特根斯坦曾力图用语言的用法来取代语言的意义。离开用法谈何意义?他告诉了我们一个同样的道理,时过境迁,一种知识不见得是错了但是却没用了。因为用法变了。也许有人会说,且慢,科学知识的内容是无时间性的。胡塞尔就曾争辩道: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即便对古代希腊人来说也是真理,尽管他们尚未发现,也无法理解这一定律。很显然,胡塞尔并不理解知识的构造应包含叙事的成份以及用法在内。 当然叙事也要求连贯,只是不是作为表象的连贯,而是作为实践的连贯;不是作为命题的连贯,而是作为情境的连贯。麦金泰尔在《追求德性》一书的开篇就为我们虚构了一个故事。设想在一次普遍发生的骚乱中,实验室、科学家和图书设施一并被毁……。许多年后,人们试图恢复早已被遗忘了的自然科学,但是从残留下来的文字中,已经无人知道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然科学。“因为那合乎具有稳固性和连贯性的一定准则的言行和那些使他们的言行具有意义的必要的背景条件都已丧失,而且也许是无可挽回地失去了。”[xii]事实上,由于启蒙的分裂,一种统一的、普遍性的叙事已宣告失败。于是麦金泰尔断言:“主观主义的科学理论将会出现”。这时,哲学的分析,无论是分析哲学还是现象学的分析都将无助于我们。因为这种分析都要求以某种普遍的概念图式和纯粹的意向结构为前提。其实当“生活形式”转换了,你再怎么努力去拼凑回原来的知识内容也无济于事。 要说地方性知识必定会否定科学知识中具有独立于叙事情境和用法的确定内容,那不是事实。它只是告诉我们,离开特定的情境和用法,知识的价值和意义便无法得到确认。如今的高等教育经常面临这样的尴尬,学生还尚未跨出校门,他们所掌握的知识就已经过时了。当然不是说它们错了。一种明智的培养目标,与其是让学生掌握多少确定为真的知识,不如让他们掌握重构科学叙事的能力。他们必须学会改变原有的知识以适应新的情境的方法。劳斯主张说,最好先别去考虑一种想法怎样才是正确的,能否得到证实,而是考察在何种情境条件下这种想法才具有科学的意义。与前者相比,后者更基本,但是却更容易为传统的知识观念所忽视。并非所有有关自然世界的真理都具有科学意义,都能引起科学家的兴趣。“除非我们了解科学家是如何区分什么是值得去知道,值得去做,值得运用,值得考虑的,什么是无关紧要,无用的和无意义的,否则我们将不可能真理解科学。”[xiii] “地方性”丝毫不意味着在空间上的封闭。地方性情境是可以改变、扩展的,当然不是扩展为“普遍”,而是转换到另一个新的地方性情境中去。罗蒂认为,他所说的“种族中心主义”绝非与世隔绝,而恰恰开启了一种对话的空间。塞蒂纳的实验室理论也不例外,她指出:“在这种[交流与交往]状态下的实验室是生活世界的聚焦点,就单个实验室而言都是地方的,但是它又能远远地超越单个实验室所给定的界限。”[xiv]即便哈贝马斯也承认,现实的交往共同体总是“地方的”,受局域性条件制限的,有时甚至受到意识形态的扭曲。所谓普遍的有效性与其说是某种事实,不如说是包含在知识中的一种潜在的“要求”。科学知识总是“要求”获得他人的认可,并取得共识。为此,它们必须被置于实际的交往过程中去才能得到“验证”(einlosen)。换句话说,科学叙事总是“共同叙事”(common narrative)。我们总是依赖于与他人一起共同构成叙事的情境,也一起共享这个情境。 拉图尔在《行动中的科学》与塞蒂纳在《知识的生产》(1981)中都曾以科学论文的写作为线索,表达了科学叙事的开放性。科学论文当然是写给读者看的,于是读者便被纳入了共同叙事的结构中来了。当作者不厌其烦地罗列引文注释时,并非想表明自己的研究是多么“专业”,而是试图吸引读者来参与研究,为他们提供一个台阶。科学研究的情境也就随着阅读中互动的深化与扩展而得到不断的重构。一种研究如果不能成为进一步扩展的研究的动力,就会丧失其科学的意义,也就不再能吸引读者来参与。 在这一点上,我们同意劳斯的观点:“在科学中,合理接受的标准不是个人化的,而是社会化的,它们体现在体制中。”“科学观点是建立在一个修辞空间,而不是逻辑空间中的。科学论点其实是对同事进行理性的劝导,而不是独立于情境的真理。”[xv] 地方性知识非但不排除,而是恰恰以竞争性理论的存在为前提的。任何对传统的挑战,实际上都是对传统的情境的矫正,乃至贡献。理论的竞争并非如默顿学派理解的那样,是为了得到奖励和专利,更主要的是为了主导在未来研究中的方向和地位。当然,结果不是哪一方的一厢情愿,而是通过协力交互地形成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地方性知识非但不排斥科技与经济的一体化趋势,而恰恰是一体化发展的前提与起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