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人类学混淆了“真”与“善”,更严重的是,“善”已经取代了“真”,在这样一种焦虑情绪中,知识免不了要被阉割: “好像其他民族是为了我们才建构他们的生活的,好像是为了解答西方种族主义、性别主论、帝国主义等邪恶才存在的。倡导这样一种论点的人类学,其特点并不简单在于由道德来裁决论点,而在于道德作为一种先验的说服性而成为论点本身了。真与善变成同一个东西。”(萨林斯,2000 :115) 如果野蛮人并不为了他人的存在才活着,那么,关于他们的知识也并不是为了迎合或否证他人的道德生活才有价值,“地方性知识”本身是自为的。在这个意义上,人类学永远也不应变成一种批评手段和忏悔仪式。即使野蛮人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淡出了我们的视线,他们也将是人类学家的根基。我们这样说,当然不意味着他们就是人类学家惟一的对象,人类学家应该研究木乃伊,但不须变成《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里面的那个老民俗学家,毕竟,当代人类学家已经告诉我们,野蛮人的形象无处不在,美国也有自己的“图腾”制度,“现代人”也是野蛮人。 所以,当玛丽·道格拉斯、大卫·施奈德和马歇尔·萨林斯等人(甚至可能还要包括克里福德·格尔兹) 从异域转向本土时,他们并不是在从事对西方社会的道德批评;其次,我更疑心这几位人类学家是否愿意被别人称作文化批评家,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从未宣称自己承担这样一种“责任”。萨林斯甚至明确地加以否认,他认为,就人类学知识的营建过程和最终目标来说,人类学家无非在开展一项与语言学家类似的工作,对语言世界进行“客位描述”,从而呈现这个世界的多元状态: “没有哪一部好的民族志是专注自身的。民族志或明或暗都是一项比较。通过比较,民族志的描述变成了客观的描述。而对未经调和的感觉之朴素的、实证主义的感悟,同样也不是独立的,恰恰相反,它成了一种普遍性的理解,直到它对任一社会的感知都加强了对所有其他社会的看法……人类学除民族志外什么也不是。倒过来说会更好些:民族志要么是人类学,要么什么也不是。”(萨林斯,2000 :105) 这意味着,就不同文化的价值来说,没有哪一种文化会是独占性的,它们只有在相互的界定(音位关系) 中才同时获得各自的价值。正是在这种意义上,雷纳多·罗萨德才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帝国主义”辩解,就欧洲人作为亚当子孙而继承的不完美感和罪孽感来说,“没有一个帝国主义者应因他对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的眷恋而遭到谴责”(萨林斯,2000 :111 -112) 。同样,对那些遭受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剥削与压迫的人民来说,没有谁应当因沦入一种商品拜物教而遭到谴责。 回到救赎人类学和献身人类学,它们的真正问题并不在于描述世人类学作为文化批评? 界体系和地方人民的双重关系,而是由于在这种人类学中,“世界体系” 本身就是一种超级存在(super2being) ,它拥有自己的生命,并有足够强大的力量胁迫地方人民臣服于它,地方人民由此也变成了人类学家的“客体”。这样一个生命岂不正是亚当·斯密的隐形之手吗??这是值得疑问的。如果我们真的能将地方人民作为主体看,那他们就不是在对这个超级存在做出反应( 不管是抵制还是变通),相反,这个超级存在(世界体系) 无非提供了一个场域,一个舞台。诚然,舞台空间会大大限制演员的一举手、一投足,但演员同样能够做到“随心所欲而不逾矩”。 与这个“世界性”舞台相类似,在小小的人类学舞台上,不是多次上演过这样的悲喜剧情节吗:某些关怀人类共同命运的普世论人类学家,最终被证明是名副其实的绝对主义—相对主义者,而另一些被批评为相对主义的人类学家,却又多少令人迷惑地表现出普遍主义的风格。 这种悖论和困境对当前中国人类学家尤其富有教益。在今天,我们一直在声称要反思“现代性”或“现代文明”,我一点也不否认,这确实是一项“时代”的任务。但接下来我却要对此提出质疑。 首先,“现代文明”仅仅是“我们”的吗?当我们坐在钢筋水泥的森林中质疑其合法性时,我们的“客体”却充满对它的向往;而我们声称要把这些“客体”变成“主体”时,又对这些“ 主体”的向往之情充耳不闻。这时,我们真的是胡吗个的歌谣《部分土豆进城》里那个“文化人”: 隔壁住着一个怪怪的、没有恶意的文化人, 他说我勤劳勇敢善良朴实没有欲望, 他拿出一本写了很多字的练习本给我看, 又放一些不太好听、很吵的歌给我听, 他说那是在赞美我们,他说他就是我们, 可却要把笑容垫在屁股下面的椅子上, 又提到“虚伪”什么的, 还说了一些城市的坏话, 好多词我都听不太懂,只好歉歉地说: “这个,我说不好! 这个,我实在说不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