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作品表达的却是一位男子对女子的相思之情。欧阳修词集今存两种,即《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和《醉翁琴趣外篇》,后者有许多俚俗的艳词,它是欧阳修的作品吗?他为什么会有两种不同风格的词集?如果我们对这些疑问发生兴趣,有意去探索,便可能形成一个学术问题。钱玄同说:“学术之有进步全由于学者喜疑,而‘赝鼎’最多的国学界,尤非用炽烈的怀疑精神去打扫一番不可。”由怀疑而产生问题,这是一种学术发现。此外还有文学史研究中存在的问题,以及前人尚未完全解决的问题,或是迄今仍有争议的问题。这些问题是科学的生命,是推动科学向前发展的动力。我们治学从问题入手无疑是最正确的途径。然而试图去解决所发现的问题并非易事,这需要对它所涉及的专业有深厚的修养,并对它发生浓厚的兴趣,尤其是要判断它是否具有学术价值。新红学的兴起应当归功于胡适,他发现了《红楼梦》研究中存在一个重大的问题。他说:“要推倒‘附会的红学’,我们必须搜求那可以考定《红楼梦》的著者、时代、版本等等的材料。向来《红楼梦》一书所以容易被人穿凿附会,正因为向来的人们都忽略了‘作者生平’一个大问题。”正是由于胡适辛勤而广泛地搜集曹氏家族史料并作了科学的考证,才为理解《红楼梦》的历史背景提供了可靠的依据并清除了索隐派的影响,因而是很有学术价值的。然而红学家们对许多细微末节的繁琐考证,于理解作品无关宏旨,有的则是没有价值的。当我们试图对某个问题进行研究,必须表示自己的见解,逐渐形成一种假设。胡适主张“大胆的假设”,往往易于误导,以为它可以是随意的偶然的猜测。其实,假设是随着查阅有关论著、搜集资料、进行思考、探究事实间诸种联系,然后提出一个初步的看法,并将这一看法去印证事实。如果发现主观意见与客观事实相违,可以再提出一种看法,或设想更多的见解,加以排比核查。这样的过程经过多次的反复,从而产生科学的假设。胡适和朱东润曾根据《史记》关于屈原的记述中某些矛盾,遂大胆假设屈原这个人是不存在的,但是他们忽略了在司马迁之前已有贾谊的《吊屈原赋》和刘安的《离骚传》对屈原的记述。郭沫若指出:“他们的假设是他们的前提,同时也是他们的结论。先把新奇的结论假设出来,再来挖空心思找证据。……这种研究方法是标准的唯心主义,得不出正确的结论是无足怪的。”所以我们只有在科学研究的基础上审慎地作出假设,如果它有巨大的创新意义,这时它才是大胆的假设。我们作出的假设,可能由于研究的深入而不断地被自我否定,最终形成一种创见,成为此课题的立说,由此可以避免以假设作结论的危险。 关于南宋词人吴文英恋情词的抒情对象,陈洵曾提出“去姬”说,即以为词中的女性是词人的遣逐的妾。此说经杨铁夫的发挥。而夏承焘却发现是两个“去姬”,一是苏州的,一是杭州的。如果我们细细寻绎梦窗词,则易见到其苏州的抒情对象不应是家主和姬妾的关系,而是词人和歌妓的关系;若再细读吴文英在杭州所作之词,则又会发现这位女性不具歌妓的特点,而是某贵家之妾。此过程中,若干假设被逐渐推翻,科学的假设得以立说。关于《金瓶梅》的作者的假说已有二十余种,各种假设皆以为自己的立论是正确的,但它们实际上仍是假设的性质。每种假设固然可以作为立说的依据,它是否成立则完全依赖于坚实的证据。考据学是最重视证据的。乾嘉学派的立意必凭证据,孤证不为立说,不隐匿和曲解证据,这在求证过程中对我们仍有指导意义。 中国的文献资料极为丰富,因而搜集某问题之资料不易齐备,若要求得新发现之资料尤为困难。现在使用高新科技方法检索资料固然容易,但经过大量淘汰后所得的仍很有限,且尚待核查,又有些资料却非一般检索可以得到的。我们细读原典,抄录资料时往往因理解的深入而有新的感受与心得,还会发现新的极珍贵的资料,这是当今视屏泛览所不可能代替的。傅斯年强调:“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我们不仅要广泛地、尽可能齐备地搜集资料,还要注意对材料真伪的鉴别。胡适于《古史讨论的读后感》里说:“我们对于证据态度是:一切史料都是证据。但史家要问:(1)这种证据是什么地方寻出的?(2)什么时候寻出的?(3)什么人寻出的?(4)地方和时候看起来,这个人有做证人的资格吗?(5)这个人虽有证人资格,而他说这些话时有作伪(无心的或有意的)的可能吗?”如果用上了错误的材料作为证据,必然会导致荒谬的判断。近世词学家夏承焘和吴则虞皆据宋人周密《志雅堂杂抄》的记述以推测宋季词人王沂孙的生卒年,但是今存《志雅堂杂抄》的各种版本俱无“王中仙”(王沂孙号中仙),而是“王中企”和“后王”。这样他们的证据存在讹错,结论自然不能成立了。所以鉴别文献的真伪除了胡适所指出的几点之外,还有文献的版本等诸多复杂的问题。郭沫若在《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里深有感触地说:“无论作任何研究,材料的鉴别是必要的基础阶段。材料不够固然大成问题,而材料的真伪和时代性如未规定清楚,那比缺乏材料还要更加危险。因为材料缺乏,顶多得不出结论而已,而材料不正确便会得出错误的结论。这样的结论比没有更要有害。”我们常常不可能详备地占有材料,即使汇集了许多材料,尚需从中找出最具有典型意义的。若是材料排比堆砌,这是缺乏拣择的笨拙的作法,表明研究者不善于使用它们。在材料不很齐备时,但有一些材料所记载的事实是确定无误的,亦可以成为最坚实的证据。有了它们的支撑,立说则会变为定论。从立说到定论的过程中,推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材料是客观的,其含义与价值是由研究者认识的,所以可能出现同样的材料在不同的研究者那里竟得出不同的结论。这里主体的推断便体现了一种学术见识和学术水平。王国维关于诸宫调的考证是一个典型而成功的例子。诸宫调是北宋民间兴起的一种讲唱文艺形式,在《东京梦华录》和《梦粱录》等笔记杂书里均有一些记载,然而在宋亡以后此种文艺形式衰微,明代刊行与传抄的《董解元西厢记》,令学者们难以判断它的文体性质,似乎诸宫调作品早已失传了。1912年王国维根据《董解元西厢记》的引辞和元人凌云翰《定风波》赋《崔莺莺传》,比较元人王伯成《天宝遗事》文体,并参证《录鬼簿》关于王伯成的记述,最后推断《董解元西厢记》是今存之宋金诸宫调。此后《刘知远诸宫调》传抄回国,南宋戏文《张协状元》被发现,均证实了王国维的推断是正确的。由此可见,某种学术推断如果是科学的,那么从以后陆续发现的材料中,是皆可以得到证实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