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体研究的第三义 研究原始艺术现象、民间口头创作作品和民间艺术作品,必须超越作品表面所提供的信息,把目光投注到中国文化的深处,投注到相关学科所提供的丰富的资料和方法,才能全面地把握住所要研究的对象的整体。民间口头创作同原始艺术一样,是漫长历史时代中多层文化因子的积淀,在同一件作品或同一主题情节的作品上面,同时可见到不同历史时代的文化因子:宗教(神话)观念、象征形象(符号)、比喻等。离开对历史深处的文化形态的洞悉,就无法进行文化积层的剥离研究,无法分辨何种宗教观念是在何种时期形成又为何能承继下来,何种象征形象(符号)是在什么条件下出现又象征何种意义,无法弄清不同的观念、不同的象征何以能兼容并存(如道、儒、释的若干观念),等等。河南大学中原神话考察中发现《铁鞭打黄河》(又叫《大禹导黄河》)和《女娲补天》等神话,一种说法是大禹和女娲的故事,另一种说法是老子李耳的故事。 [8] 这两种神话并存的现象,表明了深厚的中国文化传统对民间作品的影响,民间作品中既保存着大禹、女娲等上古神话的原始形象及其观念,也有在后世历史发展中被强有力的道教观念异化的表现。这样复杂的问题,任何简单化的研究都是不能奏效的。在民间故事研究中,所以出现一些非此即彼的简单化的结论,盖因未能从文化传统深层着眼,对其形成、发展作整体研究所致。民间故事的结构中分为稳性结构和非稳性结构两个组成部分,稳性结构包括基本情节和基本人物,非稳性结构包括观念和语言。在发展过程中稳性结构变化较慢、较小,或基本不变,而非稳性结构则随着社会生活、社会关系、风尚的变化而发生着或快或慢的变迁。孟姜女传说的演变就是与个典型的例子。1300多年来,这个传说的基本情节和人物构成的核心部分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这种稳固性也透露出了中国文化传统的稳固性的一些信息;但观念的变化、语言的变化,又是何等的惊人呀!要剖析孟姜女传说,就不能不从整体性意识出发研究这1300多年的文化发展,不能不采取层层剥离的办法,把积淀在这个传说上的种种观念进行解析。 目前,我国民间文艺学界在神话研究方面考证的方法得到了格外的重视。一方面这是好现象,因为它把神话的文化探源置于一种踏实可靠的基础之上。另一方面,又是值得忧虑的现象。因为研究者们抛开了民族学所提供的大量活生生的材料,不能不使这种纯粹书斋的研究走向极端。“五四”以后,我国神话学研究以历史学家们为主干,曾经在考证、训诂的海洋里徜徉了20年之久,直到闻一多先生撰写了《伏羲考》等论文,吸收一批民族学家们在西南少数民族地区考察所得的成果,把考证与运用活材料熔为一炉,才打开了神话研究的新局面。与其说闻一多作为学者的贡献是他的学术成果,毋宁说是他在研究方法上的革新。闻一多的方法,实际上就是整体研究的方法、联系研究的方法。我的主张是,民间文艺学理论研究,固然要以文学的研究为要义,但文学的研究,也绝不意味着仅仅是意义、形象、文体、词章等的简单化了的阐释,尤其不是长期以来受庸俗社会学影响的文学理论和方法。民间口头文学,是文学,但又与一般的文人文学不同,是一种与民众生活息息相通、须臾不可分割的文学。相应的,民间文学的研究,也与普通文学研究不同。也就是说,在研究民间口头创作这种特殊的文学现象时,既不能忽视相关学科(包括民族学、考古学、宗教学、艺术学)所取得的资料和成果,不能忽视与其生存紧密联系着的社会生活所提供的一切可能的信息,但又不能用民俗学、民族学、社会学的研究,特别是用长期以来大行其道的庸俗社会学思想来代替文学的研究,而必须把这一切联系起来进行观照,才能达到自己的目标。 1987年10月26日凌晨写完 2008年8月2日略作修订 (原载《民间文学论坛》1988年第1期) 注释: ----------------------------------------- [1] [法]列维—布留尔(Lévy-Brühl,Lucién)的“原逻辑思维”说,见所著《原始思维》(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丁由译本)。对列维—布留尔的这一观点,学术界有不同看法。例如德国现代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在其《人论》中,曾引用法国社会学派人类学家杜尔克姆的《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和英国功能学派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的《信仰和道德的基础》中的论点,批驳了列维—布留尔的“原逻辑思维”说。 [2] 莫•卡冈著,凌继尧、金亚娜译《艺术形态学》第七章《古代艺术混合性接替的历史过程》,第209页,三联书店1987年版,北京。 [3] 马林诺夫斯基著、李安宅译《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第89页,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北京。 [4] [德]恩斯特•卡西尔(Ernst Cassirer)著、甘阳译《人论》第101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 [5] [美]阿•邓迪斯《世界神话学论文集》,美国加里福尼亚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 [6] 参见刘洪石《连云港将军崖岩画》,载《美术丛刊》第26期,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5月。 [7] 关于左江崖壁画的作画动机、象征意涵等问题,论述甚多,素有农民战争宣传画、祭祀水神画、骆越族巫画等说。广西民族研究所韩肇明、覃彩銮著《广西左江流域崖壁画简论》认为:“左江崖壁画的作画动机,无疑是与原始宗教有密切关系。……主要是祖先崇拜的表现,同时也杂糅了日月崇拜、山河崇拜、图腾崇拜、剩余崇拜和祭祀水神等。” [8] 见张振犁《中原神话考察》,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第四届第二次理事会上的发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