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图腾是怎样“没落”的? 岑家梧先生在他1942年完成的《中国民族的图腾制度及其研究略史》一文中敏锐地发现中国学者在古代的图腾制度时存在着一种不理智的倾向: ……所以若果只拾取表面的三二图腾现象,便证明中国古代某族已有图腾制度的存在,则极为不智。如卫聚贤于嘉兴新睦镇发现一鱼形刻石,便说吴人以鱼为图腾。(《吴越释名》,《论文月刊》一卷十一期)又根据山西万泉县荆村瓦渣斜发现红陶上的鱼形花纹,便说陶唐为鱼图腾发明陶器的民族。(《古史研究》第三集,252页)又说:“夏氏族有以鱼为图腾的部落,按贝加尔湖人尚有以鱼为图腾的遗迹,夏氏族当自贝加尔湖来,以鱼为图腾。”(251页)此都失之疏略。……今后苟欲断定夏或吴族以鱼为图腾,必须证明夏人以捞鱼为主要生产,夏人以鱼为部族名号,以鱼为祖先,以鱼为一切装饰的表现对象等等。凡此皆须根据丰富的确实的资料,作深入的系统的探索,始属可信。且图腾传说习俗等,各族均可互相传播,若以某族崇拜某种动植物,乃断定某种动植物即为某族的图腾,亦属危险。 岑家梧先生的上述论述足以证明他是一位作风严谨的学者。遗憾的是,他的这篇精辟入里的发言并未引起学术界足够的重视,即便是八十年代之后的学者们也仍然在犯他在文中提到的错误。人们只要在古史中、现代民族的传统故事中或是考古发现的美术形象中发现了动植物,就会不顾一切地往图腾上靠拢。 首先,从古史研究上来说,认定古代民族存在图腾制度主要是根据其始祖传说。如传说中“玄鸟生商”,因始祖母简狄吞玄鸟卵有孕生商族之祖,于是认为商族图腾为玄鸟;如南蛮之女始祖配给一只名叫“槃瓠”的蓄狗而繁衍后代,故认为其图腾为犬;如夜朗国的竹传说,始祖男儿出自顺水漂来的三节大竹,遂认为竹为夜朗之图腾;古高车乃匈奴单于之女与狼交配繁衍而成,所以认为狼是高车图腾;突厥也有始祖与狼交配的传说,因此也被认为是狼图腾的民族。还有古史中记载的人兽合体形象也常常被认为是图腾制度的产物。我个人觉得这样的推理并不严谨可靠,附会的痕迹显而易见,让人感到中国图腾学说在学术理论基础的形成上是十分脆弱的。退一步来说,假如这与始祖诞生有关的动物真就是这些古代民族的图腾,那么这些图腾在人们的社会组织和精神生活中究竟占据着怎样的地位?如果把图腾制推到一个主宰原始民族一切生活的统治地位上,那么更确凿的根据又在哪里?在原始人的精神王国里,图腾究竟是一个“国王”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部门大臣”? 其次,从现代民族学研究来说,认定图腾制度存在的依据大都是本民族的传说和一些与动植物有关的风俗。我们试举吴晓东先生的《苗族图腾与神话》为例,从对中国少数民族的专称中,这些民族的语言中很少有一个与“图腾”相对应的词汇或是概念。而在澳大利亚的土著民族中,“科邦”、“恩盖蒂”、“穆尔杜”或是“克南札”都是不同民族与“图腾”意思接近的词汇。他把枫树作为苗族的图腾,理由主要是苗语中把枫树称作“妈妈树”,另外还有一些地方保留着敬拜枫树的风俗,还有一个依据就是那首有名的苗族古歌《枫木歌》,诗歌中描述了枫木死去幻化为万物的故事;苗族还有佩戴牛角饰物的传统,日常生活中人们对水牛也异常尊敬,因此水牛也被看作是苗族的图腾;花苗有杀保命猪的风俗,这一习俗也被认为含有一定的图腾意味。实际上,以上的风俗更能体现出古代原始崇拜的痕迹,一味地往“图腾”的含义上归纳未免带上浓重的附合之嫌,这样,就又产生了疑问,即区分原始动植物神崇拜和图腾崇拜的标志是什么?原始崇拜和图腾崇拜中是各自独立发展的还是有重叠交叉的痕迹? 同样的问题也适用于对考古发现的理解上。大溪文化流行用鱼随葬就把鱼视作图腾是否合适?由于半坡文化中的鱼纹发达就贸然把鱼看作为氏族图腾其科学的根据究竟占多大的成份?以后者为例,赵国花先生就曾提出异意。他举临潼姜寨遗址为例,姜寨也曾出土有同半坡遗址一样的人面鱼纹彩陶盆,证明了二者之间的紧密联系,但是,姜寨遗址中不仅有鱼纹,共存的还有蛙纹和鸟纹,那么单单将鱼作为图腾,“做出取舍的理由又是什么?”姜寨遗址中还出土有“鱼鸟纹”,这种鱼鸟共存同一图案中的画样在史前的其他地域,以及后来的周代青铜器上、秦汉时期的瓦当上、汉画像砖上,甚至明代织锦和砖刻上均有发现,对这种现象“套用‘图腾徽号’能够将它解释明白吗?”(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论》,中国社科出版社,1990年,147、148页)我们似乎很难用肯定的态度来回答赵国华先生的提问。这样的纹样实际上完全是古代人原始宗教观点的反映,和图腾有多大的关系则很难说清。由此,可以说,在对中国图腾文化的论证过程中,把原始宗教完全混同于图腾崇拜之中是十分普通的现象,对“图腾”理论的运用也大多是“简单的套用”,“缺少应有的论证和具体的说明”(赵国华语)。 何星亮先生的《中国图腾文化》一书是国内外第一部中国图腾文化专著,其资料的丰富性和内容的翔实性使此书具有了较高的学术价值。然而它用图腾学说来解释古史、民族学以及考古发现中几乎所有的宗教风俗的做法似乎很难让人信服。例如建立夏代的夏人的图腾一直有龙说、石说、熊说、鱼说和薏苡说之争,何星亮先生则不偏不倚,一以概之地说“……大概其中一种是民族图腾,其他则为氏族、胞族、部落或家族图腾。”在说到建立周代的周族人的图腾时他又说:“或以为是龙,或以为是鸟,或以为是龟,或以为是麒麟,或以为是犬,或以为是熊,或以为是天鼋,或以为是‘稠’,或以为是虎。可能其中一个是民族图腾,其它则是氏族、胞族、部落、家族或各姓氏的图腾。”(340页)这种缺乏科学依据的、想当然的论证十分典型地代表了学者在运用图腾学说时所体现的盲动性和功利性。 遵照国外某些学者的观点,中国学者也认为旧石器时代中、晚期当是中国图腾文化的发生和繁荣时期,而新石器时代则是图腾文化开始衰落的时期。这样就又遇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我们在所谓的“衰落时期”发现了大量经论述与图腾有关的彩陶纹样(或是造型艺术),而在所谓的“发生”、“繁荣”期则没有任何同图腾有关的遗迹发现呢?而旧石器中、晚期的考古遗址在我国不仅不是空白,反而有大量的发现,为什么在这么多的旧石器时代遗址中没有任何图腾的痕迹可寻呢?既然新石器时代是图腾的“衰落期”,图腾又是怎样没落的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