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韦应物,少年时正逢盛唐,作为贵族,他成为玄宗皇帝的“三卫近侍”,这个编制是贵族无赖少年的渊薮。年青的韦应物也与这些无赖少年一起“游侠”,一起寻欢作乐——赌钱、追女人、违法乱纪,而且以其特殊身份(所谓“职位不高地位高”也)傲视官府,不受惩罚。晚年,他在《逢杨开府》一诗中对这段生活作了一些反思。其中写道: 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骊山风雪夜,长杨羽猎时。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两府始收迹,南宫谬见推。非才果不容,出守抚茕嫠。忽逢杨开府,论旧涕俱垂。座客何由识,惟有故人知。 如果韦应物要像现在某些“红卫兵”一样,能把他年轻时的所作所为写得非常浪漫(一掷千金的豪赌,与邻女偷情),十分风光。风雪夜中作为“武皇帝”侍卫的光荣,长杨围猎时的豪气,也是能体现“盛唐精神”的;可是作者没有这样写,而是把自己描写成一群恶少,暴露了自己作奸犯科、无法无天,成为了乡里一霸,并且写到自己的愚拙,作了真诚的忏悔。传统不习惯忏悔,所以弄得一些评论家认为本诗所写“不类苏州(韦应物)平生”。实际上这正体现了韦应物作品的价值。韦以自身生活为例,揭示了“假游侠”不仅有可笑的一面,还有可恶的一面。 “游侠”的末流虽然无害、并有娱乐价值,但也不能见容于主流意识形态,也为一切的正派人所不满。东汉伏波将军马援给自己的侄子马严、马敦的信中,曾就如何做人教育他们说: 龙伯高敦厚周慎,口无择言,谦约节俭,廉公有威,吾爱之重之,愿汝曹效之。杜季良豪侠好义,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清浊无所失,父丧致客,数郡毕至,吾爱之重之,不愿汝曹效也。 马援《诫兄子严敦书》 对于杜季良这种真正的游侠,马援像对待醇儒一样爱重却不愿儿辈学习。其原因是,学龙伯高这种谨慎敦厚的人不成,尚能做个老实人,不会出格越轨;如果学游侠不到位,就成为一个无所不为,但又绝不干正经事的轻薄子了,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也”。马援《诫兄子严敦书》。由此可见一般人对于游侠的看法。 古代游侠有着广泛的影响力,他们所能鼓动的人数远远超出了他们自身和与之相交的人数。他们还与游民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到了宋代和宋代以后,这种联系尤为密切。随着世族大姓被五代的兵火扫荡殆尽,贵族游侠已成绝响,平民游侠兴起,具体论述见陈山《中国武侠史》。有些侠客与游民地位相去无几,他们只是比一般游民有更高的武功,更丰富的阅历,更具有指挥人的才能。他们是游民仰慕崇拜的对象,游民从他们身上汲取了敢于反抗、勇敢不怕死的精神。游民在进行大规模的反社会活动的时候,尤其把侠客看作是自己闯荡江湖的榜样。因此研究游民文化,不能不考虑到游民对游侠文化的继承和发展。游民知识分子在其所参与的通俗文学的创作中,对于侠是热情歌颂的,为侠在民间社会里的普及起了很大的作用,这些通俗文艺作品就是游民接触和了解游侠的桥梁。 后世的武侠小说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受到古代游侠的影响,他们对于侠客游侠生活的夸张渲染和描绘,使得广大老百姓更把他们看作“社会良心”,特别是那些喁喁望救之士。实际上,这是人造的幻影,对受着沉重压迫的老百姓起着麻痹的作用。因为游侠有可能被统治者利用的一面,侠客为了扩大自己的影响,也与权贵相往来,作为政治投资。鲁迅曾说: 汉代大侠,就已和公侯相馈赠,以备危急时作护符之用了。 《三闲集·流氓的变迁》 汉代的班固虽然对游侠有偏见,班固在《汉书》中批评司马迁歌颂游侠是“退处士而进奸雄”。但是他在《汉书游侠传》中所说的许多游侠是“藉王公之势”, “以取重诸侯,显名天下”,确实也是事实。不仅在汉代如此,后世许多有广泛影响的游侠也都与权贵相勾结,甚至为权贵效劳。这还是具有独立意识的,不藉强势以欺压百姓的游侠。至于那些本来就没有什么超越精神,纯粹靠游侠之名以获取个人利益的游民,则可以为任何人所用,“有奶便是娘”就是他们的信条。于是就出现了许多名为游侠,实际上是统治阶级鹰犬的人物。如唐高祖时,太子李建成在战功和属下将领都远逊于其弟李世民的时候,为了保住其位置并顺利接班,便大量招收游侠。安史之乱后,地方势力壮大,一些藩镇驯养游侠刺客,谋害朝中力主削平藩镇的大臣。他们在对抗朝廷和分裂国家的活动中起了一定的作用。在不同政治派别的斗争中,游侠也往往充当杀手,从肉体上消灭政敌。这在两千年皇权专制社会历史中并不少见,直至清代,还有传说讲雍正皇帝豢养有“血滴子”集团,搞暗杀活动。见瞿兑之《人物制度风俗丛谈?雍正访求毒药》。因此,尽管游侠在破坏着皇权专制社会的正常秩序,但皇权专制统治者在非常时刻还是少不了他们。对于游侠,他们是又需要又排斥的。 游侠的末流堕落为流氓、盗匪,成为社会的祸害,还顶着“侠客”的美名,具有一定的欺骗性。许多本来就是流氓的人物也以“游侠”自居,在社会上招摇撞骗。另外,游侠有很大的能量,他们多数有武功,有胆量,有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有的还有与社会抗衡的经验。这样,在游民骚乱、市民抗暴或农民起义之中,他们往往会成为中坚力量,成为领导层面的人物。 (摘自《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王学泰著,同心出版社)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