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口承神話的民族志研究——以四個漢族社區為個案》 楊利慧、張霞、徐芳、李紅武、仝雲麗著,台北秀威出版(秀威資訊)2016年。 一 在「神話研究」這個總的題目下,我與楊利慧有許多一致的立場和觀點。比如我那本《神話何為》的副標題是「神聖敘事的傳承與闡釋」;1而楊利慧的這本新著,討論的核心話題正是「現代口承神話的傳承與變遷」。因此,無論傳承意味著變遷,抑或闡釋本身就是傳承,至少,「傳承」是我們共同選定的神話研究的關鍵字。當然,我們之間在神話觀念上的差異也因長期的共事而彼此了然於心。我一貫堅持(經過重新闡釋的)現代神話學的經典性表述:神話就是真實性、神聖性的信仰敘事;2而楊利慧則有〈神話一定是「神聖的敘事」嗎?〉一文對此提出質疑和反思。3但是,儘管我們之間的觀點有一定的差異,我仍然要承認,楊利慧言有所據。而且在經過了長時間的思考之後,我發現,我們之間的差異並沒有我最初想像的那麼大,而只是因為我們思考、認知神話的不同維度(現象的經驗實證維度和人的本原性存在的純粹思想維度)而已,甚至,這些差異也是能夠相互促進、相互補充的,卻並不構成實質上的對立。 擺在讀者面前的這本《現代口承神話的民族誌研究―以四個漢族社區為個案》是楊利慧主持的一項研究課題的最新成果。十年磨礪,鐵杵成針(真),而在本書即將付梓之際,楊利慧希望我能夠為她(和她的學生共同完成)的這本新著寫一篇序言。我想,明知我們之間的不同觀點而仍然堅持於此,那麼,楊利慧希望於我的一定不是單純的讚美―儘管這樣的讚美是必不可少也理所應當的,因為面對這樣一本認真之作,首先就由不得你不心生敬意―更是中肯的學術回應,包括從不同的學術立場對同一個學術問題的相互辯難。 我之所以答應為眼前的這本新著撰寫序言,還有一個難以推辭的理由,就是我曾經參加過本書的幾名作者―楊利慧指導的北京師範大學民俗學專業的碩士研究生―當年的論文答辯會。從二○○○年到二○○六年,在攻讀碩士學位期間,張霞、徐芳、李紅武、仝雲麗,追隨他們的導師,跟蹤神話現象的現代傳承,所到之處有:重慶、陜西、山西與河南。期間的甘苦,凡從事學術研究(尤其是田野研究)這個行當的人都能悉心領會,此處不必多言。然而,正如楊利慧對我說過的,對她(他)們這個學術團隊十年來的努力與追求的前前後後,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了。所以,我的確應該把我在第一時間的感想筆錄下來,為本書的讀者提供一個或可參考的閱讀視角。 二 我已經說了,擺在我們面前的是一本認真之作,我之所以用「認真」二字說之,我的意思是:除了寫作的態度,本書的作者還對神話學的一個學術方向(或學術領域),給出了自己深入的思考(沒有認真的態度也是做不到的)。而這個學術方向的重要性,至今還沒有得到世界各國的神話學者的普遍認同。退一步說,即便這個學術方向已經得到神話學者的普遍認同,該學術方向在理論上的合理性與合法性也還沒有得到充分的論證。這個學術方向就是楊利慧在本書的書名中所揭示的:現代口承神話。 在「現代口承神話」這個命題當中,「神話」當然是主詞。所謂「主詞」,按照亞里斯多德的說法,「乃是其他一切東西的基礎,而其他一切東西或者是被用來述說它們,或者是存在於它們裡面」。4與「神話」相比,「現代」和「口承」這兩個詞語,顯然屬於亞里斯多德所說的,被用來述說主詞(這裡就是「神話」),並存在於主詞(「神話」)裡面的東西,我們可以暫時稱之為「副詞」。 但是,「現代」和「口承」這兩個表面上看起來是副詞的定語,實際上並不僅僅是副詞,因為這兩個詞語特別是其中的「現代」二字(我們暫時擱置對「口承」的詞性解讀),從相反的方向關聯著神話學自誕生以來的一個基本判斷:神話是以人的原始思維或原始心理為基礎的信仰-敘事的行為現象。5於是,當楊利慧強調神話的現代存在時,她已在試圖用「現代」這個詞語參與對神話學的經典判斷的修正。所以我說,「現代」這個詞語在楊利慧的命題當中,已不僅僅是一個作為副詞的定語,「現代」這個副詞、定語實際上是與「神話」並列的主詞,是「現代神話」這個合成的主詞當中的一個須臾不可分離的成分。 然而,「現代神話」這個命題仍然可以包含多種可能的規定,至少包括:其一,神話作為傳統的信仰-敘事行為現象,經過功能的轉換而(仍然作為現象)存在於人們的現代生活語境當中;其二,神話信仰-敘事是人的本原的存在形式或實踐方式,不受歷史時間、社會-文化空間形式的生活語境的條件限定,但構成了任何時代的生活語境下神話現象的先天基礎,而「現代神話」正是作為人的本原性存在的神話在特定時代的生活語境中的顯象。以此,「現代神話」(以及任何時代的神話)就可以在兩種不同的思路中得到闡釋;但是,無論我們從哪條道路接近神話,或者是作為人的存在現象的神話,或者是作為人的本原的存在形式或實踐方式的神話,「現代神話」的命題都已經參與了神話學的基本問題(神話是什麼)和神話概念的經典定義(什麼是神話)的重新思考。 「現代神話」的命題,是我和楊利慧之間的公約數,我們都拒絕諸如「現代社會中的神話現象是已經喪失了社會-文化功能的歷史遺物」的說法,而是堅持神話現象在現代人、當代人中間的多種功能性存在(儘管不一定都是信仰的功能性存在),進而堅持神話學可以成為一門現代學、當代學的立場,6即希望神話學能夠成為一門於人的歷時(現時)性的存在現象,甚至共時性的存在方式有所言說的學科,而不僅僅是「發思古之幽情」的學問。「現代神話」的命題體現了中國神話學者對人的存在的現實關懷乃至終極關懷。而我們眼前的這本《現代口承神話的民族誌研究―以四個漢族社區為個案》為表達中國神話學者的對於人的存在的深切關心,做出了自己的貢獻。正如楊利慧在《總論》中所言,本書探討了一些以往的神話研究很少關注的問題,這些問題是: 在當代中國,神話是怎樣在一個個特定的社區中生存的?它們扮演著何種角色、擔負著何種功能?是哪些人依然在講述神話?那些保有和傳承著神話傳統的人們是如何看待和理解神話的?講述神話對於他們的生活具有什麼意義?神話如何在具體的講述情境中發生變化?這種變化與講述人的經歷、記憶、喜好以及聽眾之間的關係是什麼?中國現代社會的巨大變遷給神話的傳承造成了怎樣的影響?神話在社區文化的復興與重建過程中扮演著哪些角色?……我希望通過對這些基本事實的考察和初步的理論分析,進一步打破神話研究領域存在的時間區隔,深化對現代口承神話的研究,充實中國神話研究的薄弱環節,填補其中的空白,並對世界神話學作出新的貢獻,同時,也使中國神話研究擺脫總是「向後看」,與「古老」、「遙遠」、「逝去的傳統」相聯結的羈絆,轉而關注當下的社會和文化生活,並從神話學的獨特視角,積極參與到與當代更多學科的對話當中。7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