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时所接触的专家里面,有没有名气不大但实际做出了很大贡献的? 傅璇琮:有两位学者值得介绍。一位是王仲闻先生。他是王国维的次子,1959年进到中华书局工作,是中华聘请他来的。解放前,他在北京一个邮局工作,他所担任的职务据说非参加国民党不可,于是他入了国民党。这样一来,五十年代前期他就给戴上了一顶国民党反动派的帽子。1957年以后,他又多了一顶右派帽子。金灿然先生非常注意专业人才,知道他学力深厚,让他过来上班。南京唐圭璋先生辑录整理了《全宋词》,中华书局想出,委托王仲闻先生审读,他提了不少审稿意见,水平很高。浙江夏承焘先生的《唐宋词人年谱》要在中华出,王先生同样提了不少很高明的意见。文学编辑室主任徐调孚先生请王先生重新点校一下《全唐诗》,出版意见由我来写,最后署名“王全”,浙江话“璇”、“全”音近,这是徐先生代拟的。现在南京大学重新做《全唐诗》,很肯定中华出的这套书,其中王先生的贡献是不小的。他的《读词识小》曾经请钱锺书先生审稿,钱先生说这是本奇书,非常好。“文革”的时候,中华书局没批斗他,但是王先生住的地方的红卫兵斗他斗得很厉害,还抄了他的家,这本《读词识小》就遗失了,非常可惜。后来,王先生就自杀了。 另一位是陈乃乾先生。陈先生出身藏书世家,他在上海的时候,曾经和朋友合作,收了不少古籍珍本善本,传说他后来调到北京,专门包了一节火车车厢给他运书。1958年,中华书局启动“二十四史”的整理,其中《三国志》的点校工作就是他负责的,他时间抓得很紧,很快完成,1959年12月书就出版了。但他在中华书局的主要工作,还是主持古籍影印的大项目:《永乐大典》《册府元龟》《文苑英华》《太平御览》《四库全书提要》,都是他编印的。我当时不过二十几岁,是个年轻编辑,但陈先生很信任我,约我给影印本《史通》、他编的《清人考订笔记》写出版说明。陈先生这样关心年轻人,提携后进,让我很感动。 您刚进中华书局,是在文学编辑室工作的。当时您所经历的古籍出版工作是什么样的? 程毅中:我是1958年12月提前分配到中华书局的,在文学组任助理编辑,编发文学古籍和有关古典文学论著的书稿。1959年夏天,组织交待下来任务,让我编《海瑞集》。我当时有些奇怪,海瑞又不是文学家,这部集子为什么交给我来编呢?当时对海瑞,我也只是略有所知而已,因为我本来是学文学史的,对海瑞的了解,仅限于小说、戏曲里的清官形象,对作为历史人物的海瑞一无所知。但自己动手编书,毕竟是一次很好的机会,我从中初步学会了古籍整理的基本方法,对后来的工作很有裨益。 现在看来,出《海瑞集》无疑是趋时的举动,就因为毛主席讲了一句共产党人应该学习海瑞直言敢谏的精神,海瑞一下子热得不得了。1959年4月份毛主席夸了海瑞。7月份就开庐山会议,批彭德怀了。吴晗1959年9月21日在《人民日报》发表的《论海瑞》,已经觉察形势有了变化,专门在结尾批判了右倾机会主义,反对假冒海瑞。可是他最后还是未能幸免。出《海瑞集》对中华书局来说也是一个大问题。1962年12月,《海瑞集》出了以后,受到金灿然先生表扬,我当时还沾沾自喜。可到了批判《海瑞罢官》的时候,我就终日惴惴不安了。“文革”的时候,这更成了金先生的一大罪状,说是配合彭德怀右倾翻案风,要害是罢官。其实最开始海瑞热起来那个时候,强调的都是海瑞上万言书,不是罢官。吴晗编的京剧剧本是《海瑞罢官》。 您所亲历的五六十年代的古籍出版情况是什么样的? 程毅中:当时全国范围内,只有三家古籍出版社:中华书局、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还有人民文学出版社里的一个古典文学部。1958年以前还有一个出版社叫文学古籍刊行社,也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一个副牌,也出了不少书,大部分是影印善本。但当时这三家出版社的编辑力量还不算强,古籍整理的条件也不十分好,约请的专家学者多忙于研究和授课,能够答应的,交稿时间也很漫长。 在我的印象中,中华书局重点是抓总集,排印了《全唐诗》《全宋词》《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影印了《全上古三代秦汉六朝文》《文苑英华》等。《全上古三代秦汉六朝文》虽然是影印的,但也初步做了整理加工,书页上有校记,这是书上用铅字打上去再照相的,还加了断句。当时还有一个古籍出版社,这个出版社很小,但是一上马就搞《资治通鉴》。所以《资治通鉴》第一版是1956年古籍出版社出的,后来古籍出版社合并入中华书局,中华1958年就是用古籍出版社的版子重新印的。那时候的纸型也没办法大改,可以作一部分挖改,但是不能增加字,因为一动行,就“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书版都要跟着动。《资治通鉴》由十二位历史学家标点,有顾颉刚、聂崇岐等第一流学者,当时抓得比较紧,一年就点好编出来了,但也有些问题。吕叔湘先生“文革”中靠边站了,细读《资治通鉴》作为消遣,从书中挑出了一两千处标点错误,我们基本上照改了。前不久,《光明日报》上也发过辛德勇先生的文章,专谈《资治通鉴》的问题。 虽然那个时期重点是抓总集,但也有一些别集。还有一些史料笔记,一些单行本比如《唐摭言》,五六十年代都出了。 程毅中:《唐摭言》最早是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的三十二开的小本,后来很长时间没有再出。大多是二十四史出完以后,作为补充史料来做的。 清代毕沅《续资治通鉴》也是很早出的。后来宋代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就比较晚了。这套书的缺点是一本一本地出,不是整套一起出,第一册最后出,因为它有目录。书只能一册一册卖,结果印数不一,卖的数量也不一,压库的情况不一样,就浪费了,后来就等全了以后重新再印。我自己的也是不全的,后来要补也补不齐。那时候好几套书是这么出的,结果造成浪费,《清史稿》也是如此。主要是周期慢,比如《续资治通鉴长编》三十多册,前面二十多册都压在库里,等到出齐又配不全,所以造成了浪费。“文革”结束后出版局主持制定了一个古典文学基本丛书规划,由三个出版社分工合作,上海叫“中国古典文学丛书”,北京叫“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同时还定了十五个大作家,人民文学出版社承担了好几种,曹植、韩愈都归他们,杜甫当时约了山东大学的萧涤非,也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做的,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出版。原因一是要求高,因为杜甫资料多,另一则是萧先生去世以后就主要由首都师大的廖仲安先生负责。他事情多,一直拖到现在,现在山东大学好像把这个事情完成了,耗时将近四十年。我们也有这个问题,从实践经验来看,李一氓先生抓得比较好。他总结了经验:一是抓重点,自己抓几部大书;二是给必要的资助,他要了钱,分给教育部古籍整理工作委员会,主要整理工作在高等院校,就拨一笔钱给他们掌握,古籍整理小组掌握一部分;第三是依靠群体,“文革”以前有一个偏向,定了规划以后找作者,作者的确是对口,但有各种情况,一是教学工作忙,一是年老体弱完不成任务。比如《屈原集》找的是金开诚先生,他圆满地完成任务了。《陶渊明集》找了袁行霈先生,他是二十年磨一剑。《白居易集》找了顾学颉先生,顾先生原来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老编辑,但他年老体弱,最后去世了,中华书局又找了一位年轻的谢思炜,出了现在的《白居易集》。我个人的体会是,过去有时候强调找专家,但是专家不一定能保证完成任务,这是要有所改进的,另一方面,出版社只有三家,太少了一点。李一氓先生鼓励地方也成立古籍出版社,原来怕乱出,集中到中央,后来就放权了,稿源就多起来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