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异地的石头起到了把空间分割为两部分的作用。石头的这一面是熟悉的,是有序的从而是可以接受的;石头的那一面则是陌生的,无序的从而是难以理喻的。由这些石头进行的区隔也表明了大众旅游所谓对异文化的欣赏的一般样态,即在表层化的欣赏中保持与异文化的距离。当地的石头除了走上去时能够感觉到那是石头之外,就是旅游开发商用村民废弃不用的石碾、石磨、猪食槽等在路边做装饰的石头。这些石头因为被规训到旅游的秩序当中成为了显现的东西。相反,没有被纳入那个新的空间秩序的石头则是无法现身的。那些墙基里的石头自然是看不见的,村寨周边的石头也是看不见的,路边的“阿南南”看不见,就是那些磨秋场旁、小巷的路中间突出的石头也是看不见的。尽管这些石头与当地村民有着非常复杂的关系,也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在旅游消费背景中,消费不是被动的吸收和占有,如布希亚(又译鲍德里亚)所说:“消费是一种[建立]关系的主动模式(而且这不只是[人]和物品间的关系,也是[人]和集体与和世界间的关系),它是一种系统性活动的模式,也是一种全面性的回应。”事实上,在大部分情况下,建立这样的模式的目的很难说是为了真正理解文化,而是提供消费符号。“人们在重要而富有象征意义的风景区休闲,以此来建构自己的身份。”而当这些异地石头已经承担起被消费的作用的时候,旅游消费的目的就已经达到。当地的石头隐而不见也就不足为奇了。对于旅游开发者而言,引进并安置异地石头来建构旅游景观也是颇花心思的技术活,殊不知对于消费者的游客来说,技术活“所带来的‘了解’‘他者’的亲密感不过是技术效果,而不是跨文化社会交往的结果”。没有能够让旅游消费者真正深入了解当地的文化,与旅游规划设计者及实施者对当地文化理解不够深入有关,与当地的石头之类的包含了丰富文化内涵的物没有能够进入消费符号建构中有关,更与引导消费从而获取利益而不追求在文化交往中使外来者与当地社会建立一种新的社会关系这一原因有关。 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时空中所有的距离都在缩短,原本远离的物都可能近在眼前。现代旅游的兴起使那些有着文化差异的人们的直接交往得以经常性地发生。在现代社会,“人用最短的时间将最长的距离置于他之后,人在最小的范围内将最大的距离至于他自身之后,因此也将万物置于他之前。但是,这种所有距离的仓促取消没有带来任何亲近;因为亲近并不在于距离的微小度”,而在于社会文化关系的建立。异地石头进村是消费社会为了满足旅游消费者的消费需求而实施的。只有那些成为了消费符号以及成为了引导消费的符号的石头才是看得见的。当地的石头没有成为消费符号,作为文化之物的石头就是看不见的,自然,真正意义上的对当地文化的理解也就无法达成。 诸多以挖掘传统文化、开发文化的形式进行的发展,之所以会存在诸多的问题,从实质上讲,是“发展没有被看作是一个文化的过程”。在呈现当地文化的山寨空间中,异地石头显眼而当地石头隐而不见,这本身也还是消费时代的一种文化僭越现象。并没有征得当地村民认可就引入异地石头,也还表明了在整个旅游开发过程中村民始终处于被动位置的现实。此外,引入异地石头的设计者和实施者们都相信,他们确实是在凸显民族文化,他们的行动实际上正表明了“每一文明都倾向于过高估计其思想所具有的客观性方向,然而这一倾向总是存在的”。这种自负使他们相信,他们的这些行为才是能够真正凸显山寨的“原生态”文化,从而可以更好地吸引游客。入口处的巨石、道路边的卵石、小溪里的圆石、粗糙的石板路以及弃之不用的石磨等等,都在村寨空间中占据了最为显著的位置。然而,对作为外来者的游客具有引导消费作用的这些石头,在村民的世界里似乎是百无一用,甚至还有可能带来麻烦。例如鹅卵石的硬度高,不易敲成公分石去做建筑用的混凝土材料,整块的石头则滑溜溜的,与水泥之间的黏性不好,拿来砌墙也不合适。牛走在溪水中作为桥的圆形大石头以及一些用小鹅卵石铺好的路面上也容易跌倒。异地文化僭越的空间中,可能会跌倒的是牛,但更可能跌倒的是当地的文化。 五、结论 与关于物研究的进一步讨论 能否实现文化的传承和发展,与人们社会交往关系的扩大与否有着直接的关系。民族地区进行的“民俗旅游村”之类的开发活动,就是一种通过社会交往的扩大来寻求发展的方式。大量的异地石头的进入,其实也是努力扩展社会交往的表征。然而,真正具有当地文化内涵的本地石头被遮蔽本身也表明了,在这类扩展社会交往关系的建构中,当地文化并没有能够得到足够的重视,也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哈尼梯田生态文化系统对于人类文明发展的重要价值要得到充分的展示并给人以启示,就必须让当地文化本身得到呈现。从文化消费的意义上来说,真正具有独特性文化内涵的产品才是具有个性的,也才是具有竞争力的。但这也并非简单地“标新立异”就可以实现的。在消费时代,“要成为消费的对象,物品必须成为符号”。而要使地方性存在的文化事象成为消费符号,就必须使这些文化能够进入现代社会生活,在扩大交往的过程中使其成为结构性的存在。正如前文提到的,物的存在是在人—物关系中得到实现的。外来者能否看得到当地石头之类的物,和他们与当地人交往关系的深入与否有关。也如人们所知,文化包括了物质文化、精神文化以及制度文化等内容。村寨作为一个文化村寨,既是实体的村寨,也是观念的村寨。仅仅关注物质文化或者说只是把实体的村寨以及村寨中人们的生活视为消费对象,是无法真正进入村寨的。只有在不断的交往过程中,使当地人与外来者的交往进入一种深层次的范围,即让外地人开始真正对当地人的生活以及观念有了一定的理解之后,外来者对当地的物的认识才是可能的。而当外来者能够开始对当地的物包含的各种意义有所理解以后,他们对当地文化才算是有了一定的理解。“恢复与特定地方相关的意识形态的历史,是理解风景的基础。”这些理解也将成为当地人与外来者之间更加深入互动的基础,扩展社会交往以获得发展的目的才有了实现的可能。这样的交往可能带来外来者知识的增长和审美经验的增加。当地文化景观也才能够成为超越当地社会的为更多人认知的符号,从而使其成为文化消费的对象。 漫长的石器时代是人猿相揖别的时代。石头无论是历史上还是今天,都对人类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而值得关注。而更为重要的还在于对石头之类物的理解是对自然过程的理解。如阿伦特所说:“自然过程只有进入了人为世界,才表现出盛衰的特征;只有我们让自然产物,这棵树或那只狗,从它们的‘自然’环境中脱离出去,作为个别事物置于我们的世界,它们才开始生长或衰亡。”换言之,这些物才是有生命的。如石头这类本身并没有生命的物之所以应该成为人类学关注的一个重要问题,是和人是自然性与社会性的存在这一现实有关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人与人的关系,是人类学文化研究中具有统一性的最为基本的两个面向。当自然界中那些看似与人没有直接关系且意义不清晰的物能够被我们直接地并清晰地理解之后,对他者的文化以及自身文化的理解才可能真正深入。如马克思所说的:“人不仅像在意识中所发生的那样在精神上把自己化分为二,而且通过活动,在实际上把自己化分为二,并且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对物的关注就是力图在对人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 回到物本身,意味着对物的研究也不能仅仅限于商品、制造物、礼物以及工具等那些与人的社会文化有着非常直接关系的范围之内,那些如石头、泥土之类的没有生命也不是由人制造出来的物,也许是更加需要用心去凝视的。因为进入人的世界的物恰好都是使人的世界得以存在的物,这些物其实就站在人与广阔无边的大自然交往关系的边界。作为文化存在的不同人群之间是有边界的,即使这些边界也可能是模糊的,但是也依然是重要的,因为那也正是不同文化之间差异性得以表现的地方,从而也是人类学理解文化差异,认知文化多样性之于人类意义的重要地带。对人与自然交往的边界中的物的理解,更应是对自身世界理解的一个起始点。而要弄清楚物之存在,就是“要了解物之物因素”。或者更清晰地说,“‘回到事物本身’就不是要回到那个与人无涉的自在之物,而是回到与人相关的事物本身”。人的一整套的思想观念和价值观念等都产生自人的生产生活过程,而这些观念又会使这些生产生活方式具有意义。与生活相关的物质存在形式也可能因此而具有文化的意义。不同的民族因世界观、价值体系以及理解世界的方式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文化特征,并具体表现在节庆活动、服饰、食物、建筑等诸多方面。石头可以成为与开启历史时间相关的纯然物,与构筑社会空间意义相连的使用物以及与建构新的社会交往关系相依的消费符号这一事实就表明了,社会文化的建构及变迁可以在作为物的石头上得到充分的表现。石头是价值连城还是一文不值,是神圣的抑或世俗的,是干净的或者污秽的,都与人的社会文化世界有关。是人赋予了作为矿物质凝结物的石头以文化的意义。 纯然物、使用物抑或作为商品的物,乃至动物植物,都是在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的关系的展开中获得自身规定性的。人—物关系也是人—人关系的映射。如马克思深刻指出的:“人(和动物一样)赖无机自然界来生活,而人较之动物越是万能,那么,人赖以生活的那个无机自然界的范围也就越广阔。从理论方面来说,植物、动物、石头、空气、光等等,或者作为自然科学的对象,或者作为艺术的对象,都是人的意识的一部分,都是人的精神的无机自然界,是人为了能够宴乐和消化而必须事先准备好的精神食粮;同样地,从实践方面来说,这些东西也是人的生活和人的活动的一部分。”能进入世界而成为面向人而存在的才是物。物不仅是实体性的存在,也是社会文化的观念性存在。物在这个意义上说,不是简单的客观对象,而是在人与物发生的关系中使整个世界“站出”的方式。 (本文载于《思想战线》2017年第5期。参考文献从略,引用请以刊物原文为准。) (责任编辑:admin) |